索米斯和住在这伟大伦敦城里千百个和他同一阶级同一年代的开通人士一样,都知道红丝绒椅子已经不时新,都知道近代意大利大理石人群雕像是“过时”的玩意儿;而且,都能够尽量使
自己的房子赶得上时髦。这就是索米斯的房子:一个铜门环样式就非常别致,窗子已经全部改装成向外开,窗口都吊着花草箱,里面栽满了耳环草;屋子后面是一座绿砖铺的小院子(是这座房子的特色),四周放了许多绯色的八仙花,都栽在孔雀蓝的大花盆里。一张皮革颜色的大日本阳伞几乎挡着整个院子的尽头;这样子,屋子里住的人或者客人坐在伞下一面喝茶,一面从容地观看索米斯最近搜集来的小银盒子时,院子外面好奇的人们就不能窥望他们。
屋内的装潢以拿破仑时代和威廉-莫里斯1为主。就面积而论,房子也相当宽敞;有无数的小角落,收拾得象许多鸟窠一样;许多小银器摆设就象下的鸟蛋。
在这一般说来是十全十美的环境中,却有两种考究的心理在抵触着。女主人的考究是孤芳自赏,顶好是住在一座荒岛上;男主人的考究就好比是一种投资,是为了自身的发展而经营它,他所遵守的规律也就是商业竞争的规律。是这种商业竞争的心理使索米斯早在马罗堡中学做学生时就考究起来,他是第一个在夏天穿起白背心,冬天穿起花呢背心的人;在公共场所出现时,他决不使自己领带缩到硬领上面去;给奖日要当着一大群人朗诵莫里哀之前,非要把自己的漆皮鞋拂拭一下不可。
他逐渐变得象许多伦敦人一样,一定要做到无疵可击;你决不可能想象他有一根头发弄乱,一条领子没有浆平,或者一根领带打得不直,便是相差这么八分之一的英寸也不行!不洗澡决计不能出门——洗澡也是时髦;而那些出门不洗澡的人,在他的眼中是多么可鄙视啊!
可是伊琳,你可以想象得到,却象一些水神在路旁清流中浴着水,纯粹为了消受一下凉爽,和在水中能照见自己美丽的身体。
在这遍及整幢房屋的矛盾中,女的退却了。就象当年撒克逊民族和席尔特民族继续在国内进行着斗争时一样,在气质比较容易接受外来影响的一方就逼得接受一种传统的上层建筑。
因此,这座房子便变得和千百幢其他有远大目标的房屋非常相似,人家提起来都说:“索米斯-福尔赛夫妇的那座顶爱人的小房子,很别致呢,亲爱的——的确考究!”
这里的索米斯-福尔赛也可以换作詹姆士-毕波第,汤姆斯-艾根和爱曼尼艾尔-斯巴几诺莱蒂;事实上对伦敦中上流人士稍稍自命风雅一点的,都用得上;虽则房屋装饰的样式不同,可是用这句话来形容却一样适当。
在八月八日的傍晚——离那次远征罗宾山不过一星期之久——就在这所“很别致呢,亲爱的——的确考究”的房子的餐室内,索米斯和伊琳在坐着用晚餐。星期天的晚餐吃热菜也是这个人家以及别的许多人家共有的一点出色时髦玩意。结婚的生活一开始,索米斯就定下这一条家法:“星期天佣人一定要给我们预备热晚餐——他们除掉拉手风琴之外,并没有别的事情干。”
这条家法并没有引起革命。原来佣人都忠于伊琳——这在索米斯是相当可恨的事情——伊琳本来就把一切根深蒂固的传统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对人性喜爱清闲这个弱点好象认为他们也有权利享受一下。
一对幸福的夫妇坐在那张漂亮的花梨木的餐桌那儿,并不对面坐,而是斜坐着;吃饭也不铺桌布——这也是一种出色的考究玩意——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索米斯喜欢在晚饭时谈生意,或者谈自己买了些什么;只要他有话谈,伊琳的沉默并不使他感觉不安。今天晚上他偏偏觉得讲不出口。整整一个星期来,他心里一直都盘算着造房子的事,现在打定主意要告诉她了。
既要把心里话讲出来,然而又感到心神不宁,这使他深深着恼;她没来由使得他这样——夫妇是一个人。自从坐下来之后,她连望都不望他一眼;不知道这半天她肚子里究竟想些什么。一个男人象他这样地工作,给她赚钱——对了,给她赚钱,而且心里还带着创痛——而她却坐在这里,望着——就好象看见房间墙壁合拢来那样望着,这令人太难堪了;足可以气得一个男人站起身离开餐桌。
粉红灯罩的灯光落在她颈子和胳臂上——索米斯喜欢她穿露肩的晚服吃饭,这给他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多数亲友在家里吃晚饭时,他们的妻子顶多穿上自己最好的便服,或者吃茶的长服,哪有这样排场。在这片粉红色的灯光下,她的琥珀色的头发、白皮肤和深褐色的眼睛形成奇异的对照。
哪一个男人能够有这样美丽的一张餐桌呢,这样色彩深厚,还放了象星星一样的娇嫩的玫瑰花,紫红颜色的玻璃杯和古色古香的银食具;哪一个男人能够有坐在桌子旁边的这个女子更美丽呢?在福尔赛家的人里面,感激并不是一件德行;他们全是一脑门子的商业竞争和常识,根本就没有功夫想到这上面来;所以索米斯这时候只感觉到一种几乎象是痛苦的气忿,觉得自己并不能真正占有她,并不能象自己权利规定的那样占有她;他不能象伸手摘下这朵玫瑰花一样,把她摘下来,嗅出她心里的真正秘密。
在其他的财产方面,他的银器,他的画,他的房子,他的投资,他都能感到一种隐秘而亲切的感情;在她身上,没有。
在他自己这座房子的墙上,到处写着有字1都说她天生不是他的人;他的生意经气质抗议这种神秘的警告。他娶了这个女子,使她成为自己的人,现在却说他顶多只能占有她的肉体——其实能真正占有她的肉体也好,他连这个也开始怀疑了——在他看来,这简直违反一切法律上最基本的规定——财产法。如果有人问他可要占有她的灵魂,这问题当会使他觉得幼稚可笑。可是他的确就想如此,而墙上的文字却说他永远不会做到。
她永远不做声,永远那样屈从,厌恶他但表面上不露痕迹;她好象深怕自己的一言一动或者一个暗示会使他误解她喜欢他似的;所以他问自己:难道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
他跟他这一代多数的小说读者一样(索米斯就是酷爱读小说的),人生观往往带上文学的色彩;他染上的见解是,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到后来,丈夫总会获得自己妻子的欢心的,便是在那些以悲剧结束的小说里——这类书他本来不大喜欢——那个做妻子的临死时总要说些深自忏悔的话;或者如果死掉的是丈夫的话——这种想法太丧气了——她也会悔恨交集地扑倒在他身上。
他时常带伊琳去看戏,出于本能地选择了那些描写现代交际生活中夫妇问题的话剧,所幸的这些问题和真实生活中的夫妇问题并无相同之处。他发现这些戏的收梢也是一样;便是里面有个情人,结果也仍旧是大团圆。索米斯看着戏时,倒是时常同情那个情人;可是等到跟伊琳坐上马车回家,还没有到门口就被他发现这样是不行的,还幸亏那出戏有那样的收梢。当时有一种类型的丈夫很时髦,就是一种刚强,比较粗卤,然而极端正常的那种男子;这种人在剧终时特别顺利;索米斯对这种人实在不同情,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甚至于会对这种人表示厌恶。可是他迫切需要做一个顺利的甚至于“刚强”的丈夫,这一点他是深深知道的,因此虽则这种厌恶的根源出于他的隐秘的残忍天性,可能由于造化的反常作用造成的,他却从不吐露出来。
可是伊琳今晚却是异乎寻常地沉默。索米斯从来没有看见她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本来异常的东西总是引起人们恐慌,所以索米斯也着慌起来。他吃完最后的一道小吃,催促女佣用银畚箕把桌上的面包屑扫掉。
女佣离开室内之后,他把杯子斟满了酒,就说:
“下午有人来吗?”
“琼。”
“她来想些什么?”这是福尔赛家的一种口头禅,认为人家不论到哪里,总是想些什么。“来谈她的爱人吗,我想?”
伊琳没有回答。
“在我看来,”索米斯接着说“好象她待她爱人比她爱人待她好。
她总是到处跟着他。”
伊琳的眼光使他感觉不安起来。
“你讲这种话没有道理!”她高声说。
“为什么不能说?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看不出,就是看得出来,这样讲也不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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