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一棵栗树下面找到两张椅子坐下,栗树的大叶子给他们遮着午后宁静的阳光。坐在这里,望着她,同时觉得她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真是开心。索性让她更喜欢些,他于是又说下去:
“我想他在你面前暴露的一面是我从来没有看到的。他跟你在一起时一定顶有意思。他的艺术见解稍为新了一点——对于我来说”——他把“新里新气”几个字咽下去没有说。
“是啊!可是他常说你是真正懂得美的。”老乔里恩想:“这个家伙真这样说!”可是他了一下眼睛说:“是啊,否则我就不会跟你坐在这儿。”她笑起来眼睛里的神情真爱人!
“他觉得你有一颗永远不老的心。菲力的确有眼光。”
这一句从记忆里挖出来的奉承话,完全由于想要谈她死去的情人,并不使他动心——一点不动心;然而听听也很不错,因为她在他的眼睛里和心里——很对,一颗永远不老的心——是这样的可爱。这是不是因为他跟她和她死去的情人都不同——从来没有不顾一切地恋爱过呢?从没有失去心理的平衡和匀称的感觉呢?也罢!总之,他到了八十五岁的高年还能够欣赏美人。他想“如果我是个画家或者雕刻家的话!可是我是个老骨董了。还是只顾眼前罢。”
一对男女挽着胳臂在他们前面的草地上走过,就在那棵栗树影子的边上。阳光无情地照上两张苍白而年轻的脸,乱头粗服,颓丧的神情。“我们都是丑陋的一群!”老乔里恩忽然说:“奇怪的是,你看——爱情战胜了丑陋。”
“爱情战胜一切!”
“年轻人这样想,”他咕了一句。
“爱情没有年龄,没有止境,没有死亡。”
她苍白的脸上红了起来,胸口起伏,眼睛睁得又大又乌又温柔,那样子就象活的维妮丝!可是这句激动的话立刻引起了反应,他眼睛一,说:“是啊,如果有止境的话,我们就不会生出来;因为,天啊,爱情得忍受许多事情呢。”
他取下大礼帽,用袖口把帽子四周揩揩。这个累赘戴得他额头很热;这些日子里,他时常觉得血涌到头上来——他的血压不象过去那样好了。
她仍旧直着眼睛坐着,忽然喃喃地说:
“奇怪的是我还活着。”
他想起小乔那句“又疯狂又失神落魄”的话来。
“啊!”他说:“我儿子见到你一下——就在那一天。”
“是你儿子吗?我听见穿堂里有人;一时间我还以为是——菲力呢。”
老乔里恩看见她嘴唇颤栗了一下。她一只手掩着嘴,又拿下来,静静地又说下去:“那天晚上我跑到河边:一个女人抓着我的衣服。她向我诉说了自己的身世。当一个人知道别人受苦的情形时,就感到汗颜。”
“就是那些——?”
她点点头;老乔里恩心里引起一阵震栗,那种从来不知道和绝望搏斗的人所感到的震栗。他几乎是违背自己的意思说:“跟我谈谈呢。”
“我生死都置之度外。当你变成这样时,命运也本想杀害你了。她服侍我三天——从不离开我身边。我没有钱。我现在竭力帮助她们一点就是这个缘故。”
可是老乔里恩心里想着:“没有钱!还有比这个更残酷的命运吗?什么坏运都在里面了。”
“当时你来找我就好了,”他说。“为什么你没有找我呢?”伊琳不答。
“大约是因为我姓福尔赛吧,我想是?还是有琼不大方便?你现在过得怎样?”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扫了一下。也许现在她还是——然而她并不消瘦——并不真瘦!
“哦,加上我的五十镑一年,勉强够了。”这话他听了仍不放心;他不相信她。索米斯那个家伙!可是他觉得责备索米斯也不公平,所以没有骂出来。她宁死也不会再拿他一个铜子,不会。看她样子那样柔弱,一定有些地方非常之坚强,坚强而且忠贞。可是小波辛尼有什么理由把自己撞死了,丢下她这样无依无靠!
“啊,你现在一定要来找我才是,”他说“不管你短缺什么,否则我就要生气了。”他戴上帽子,站起来。“我们喝杯茶去。我告诉那个懒货带着马去溜跶一个钟点,回来到你的地方接我。我们等一下叫部马车去;我现在不象从前走得动了。”
他们缓步走去,一直走到公园近坎辛登的一头出门;她讲话的声音,和眼睛里的神气,和在他身边走动着的苗条身材,都使他看了非常开心。在高街上那家鲁菲尔咖啡店的一顿茶也吃得很开心;出来的时候,他的小拇指上还吊着一大盒巧克力糖。坐在出租马车上抽着雪茄,驶回采尔西,也开心。她答应下星期天下乡来,再弹琴给他听;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摘起石竹和早开的玫瑰花来,预备给她带进城。给她一点快乐真是快乐,如果象他这样一个老头子真能给人快乐的话。他们到达时,他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就是这种不讨喜欢的家伙,要他的时候他总要迟到,不要他的时候——。老乔里恩进去片刻和她道别。公寓阴暗的小穿堂里隐隐闻到一股不好受的薄荷香水味,靠墙的长凳上——屋内唯一的陈设——看见有个女人坐着。他听见伊琳低声说:“等一等。”在小客厅里,门关上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问:“你那些苦人儿吗?”
“对了。现在,要谢谢你,我可以帮助她一点了。”
他瞠目站着,摸着自己的方腮;他这强有力的方腮,少壮时曾经吓倒过那么许多人。想到她确实这样子和这个无依无靠的人来往,使他感到难受,并且害怕。她能帮助她们什么呢?什么都不能。恐怕只会给她自己带来玷辱和麻烦。所以他说:“孩子,自己要当心!人家对什么事情都是向顶坏的方面着想。”
“我懂得。”
她安静地一笑,使他不觉恧然。“那么——星期天,”他咕噜一句:“再见。”
她把脸颊送上来给他吻一下。
“再见,”他又说一句;“自己当心。”他出了客厅,看也不着长凳上那个人。他绕道汉穆斯密斯大道回家,以便在一家熟识的酒行停一下,叫他们拿两打最好的柏根地酒给她送去。说不定她有时需要排遣一下!只有快到里希蒙公园时他才想起自己进城是去定做靴子的,而且弄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无聊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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