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这才露出兴味十足的眼神,笑着问:“长公子这是何意?”
扶苏未曾回答李斯的问题,而是将视线转向窗外不断飞掠而过的盎然绿意,神色平静的说:“长史觉得我大秦凭借什么强盛到如今,足以傲视山东六国?”
李斯看着扶苏稚嫩的脸庞,失笑道:“长公子这是在考校李斯吗?”
扶苏收回视线对上李斯的眼神,摇头轻笑:“长史明白扶苏没这种意思。”
李斯微笑以对,也将视线移向窗外:“李斯原是楚国上蔡的刀笔小吏,从师学习后才知道何谓‘天下大势,终归于一’,而‘一’者,非齐、楚、燕、韩、赵、魏六国任何一个,而是地处西北的秦国。”
李斯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面色严肃了不少,他语调郑重的说:“自从得到《商君书》,臣如获至宝,兴致勃勃的详细研究过各国历史。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起,彻底奠定了强国根基,从而使秦国于强国环伺之中崛起;及至慧王,一力铲除世族复辟遗害,彻底断绝了封地豪强在秦国残留的威胁,将大秦的处置臣民的权利从握重权之人手中重新转移回秦律之中;昭襄王时,太后权倾朝野,魏冉为相而威震宇内,昭襄王接受范睢相国的建议遏制外戚势力膨胀,既完备了邦国权利的运行,又在同时充实了战时法治,使秦军如臂使指,军力升至最高点――秦国的变化整整持续了六代国君,延续百余年。如此以往,秦国如何能够不强盛于山东六国,令其闻风丧胆?!”
扶苏闻言却摇摇头,故意道:“长史却掠过了吕不韦不提,难道他对我大秦就没有任何贡献?”
李斯收起笑容,直视扶苏,沉声道:“李斯以为吕不韦虽然有心宽政轻法,却是个不善权术和天下大势之人,更不懂得治理国家。”
“哦?长史何出此言?”扶苏露出好奇的眼神,像是真的不明白其中问题所在一样看向李斯。
李斯手指在膝头敲了敲,犹豫片刻后,忍不住说了实话:“吕不韦曾收容李斯做客卿,此话本不应当从我口中说出,但既然与长公子聊到此处,李斯不妨对长公子直言――吕不韦行‘王道为轴,杂家为辅’的政策,对秦国来说,也算是变法,可他却实实在在造成了秦国第一次法治危机,与太后前朝后宫连成一气,导致后宫乱政,险些危害到了大王性命。若非大王果敢勇武超出常人,恐怕秦国已是一片大乱。”
终于将话题引到此处,扶苏收起脸上温和的笑容,眼中露出锋利的光芒,逼问道:“一句与一百句并无区别,长史既然敢言吕不韦之错,那么――父王呢?!”
对上扶苏的眼神,李斯浑身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片刻之后,扶苏却收起锐利的眼神,恢复笑脸再问:“请长史教导。”
李斯摇头苦笑:“长公子继承大王英武,李斯之前看轻长公子了。”
扶苏敛眉浅笑,语调轻柔的说:“长史客气,是扶苏借年龄之便故意挖坑给长史跳。”
李斯摆摆手,显得脾气极好:“挖了坑,跳不跳也要看人的。李斯愿赌服输,是我棋差长公子一招。”
扶苏向李斯行了一礼,郑重的说:“请长史为我讲解。”
李斯叹息一声,声音恢复平静:“大王亲政之后,迅速镇压吕不韦并太后等人,将其排除权力中心,重开变法之路。一则恢复秦法常态;二则整顿吏治,肃清内廷;三则富民强军,将鼓励耕战的律法调整得更为完备,一举凝聚了秦国上下。眼前韩国之亡,正是大王正确的明证。”
说到此处,李斯脸上突兀的笑了一下,再次摇头叹息:“臣又钻进长公子的圈套之中了。”
不等扶苏反驳,李斯已经面无表情的说:“韩非学识比之臣有过之而无不及,臣能够看清楚的一切,他确实能够看明白,可正因为明白,他只能走到眼前这一步――他是韩国的非公子!”
“既然身为王族公子,他如何能够像我等寒门布衣说走就走,想选择哪一国效力就为哪一国效力呢?”李斯声音变得极为低沉,甚至有些含混不清,但扶苏能够从他脸上轻而易举的看出惋惜之情。
李斯抬手在自己发髻抹了一把,神色黯然:“他将全部《韩非子书》献给大王,臣就知道韩非有躬行新法家的豪情壮志,可此事无论如何不该由他这等身份之人做……”
“所以,韩子便如现在这般故意惹得父王大怒,将他收押在狱中。”扶苏说出的话没有丝毫迟疑,这个想法显然已经在他心底思考已久。
李斯面上神色更显苦涩,他黯然的点点头:“韩非不愿意韩国社稷毁于自己手中,也不愿新法家淹没在历史之中,只能进退维谷。天命难为啊!”
李斯强自露出笑容,看向扶苏温和的说:“长公子愿意给韩非一个结局,实乃仁善。”
扶苏闭上眼,平静的说:“韩子大才,不该眼睁睁在天下最肮脏龌龊的地方看着韩国社稷消亡,能够让他在社稷毁灭前死亡才是对他最大的恩赐。”
“看来公子心意已决。”李斯直视扶苏。
没想到扶苏对着李斯的神色竟然露出青涩的笑容,轻声道:“是长史心意已决,扶苏不过是随长史走一趟云中大狱,涨涨见识罢了。”
李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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