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风酒肆在秦国流传足有十二代,几乎与秦国同长,祖上是最早跟着襄公来此开疆辟土的士卒,退伍后开个小酒肆因着酒业香浓,战友们也不断前来光顾而得以扩展,到了文信侯吕不韦治国重商的时候更是扩大了家业,加之附近有官学,引得学子们纷纷到此抒发政见,这渭风酒肆便成了文人聚集谈笑之地。
眼下一名喝得面色熏红的学子便端着一樽酒,姿态颇为随性的展臂搭在另一人身上,涎着脸笑道:“秦国太子可够狠的,呃!”
让他攀住的学子被喷了一脸酒臭,霎时拧出满脸厌恶的神色,直接将人推倒一臂之外,顾忌的四处看了几眼,确定没人注意到醉酒之人说了才开口道:“你说话可注意些!什么‘秦国太子’?你我现在都是秦朝之人,当对太子尊敬。”
醉酒的学子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坐回位置上后腰直接碰在桌沿上,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冲着这人点了点,随即被疼痛刺激得清醒过来,浑身一激灵,骤然收起脸上衔着的笑容。
与他们同坐一桌的另两名学子顺势打起圆场,赶忙道:“行了,都是自家兄弟,咱们闲谈些事情又有什么?陛下和太子都未曾因言而对人治罪,宣明你太谨慎了,少通你也是,别总口没遮拦的。”
一脸醉色的男人抹了一把脸,点点头,可眼中不忿之色却未曾消退,到底忍不住说:“始皇帝征战天下,九州遍布焦土,别的地方不说,你看看邯郸郡和泗水郡,十室九空!城中父哭子、妻哭夫、子哭父,我四处行医,不说走遍天下,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少了。世人皆赞太子扶苏子不类其父,是个慈和之人,有大仁义,你们看看眼下这兑钱的办法出来,哪里还有什么‘仁义’?”
出声劝架的周术和吴实都被崔广说得眼中闪烁出莫名的光芒,想起咸阳城中这些日子因为兑钱事情闹出的龃龉,也不再说什么。
“始皇安定四海,以战止战,何尝不是大仁义?且,兑钱之事在咸阳城中下达已有两载,天下富户随诏令入咸阳是一载半前的时候,哪怕富户们走得再慢,到达咸阳也足有四个月时间――竟不知道兑钱之事,太子按照市价进行,完成一轨制,有何不‘仁义’?”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四人身侧响起,他们回过头,相貌婉约柔美,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坐在隔桌,手中捻着一只玉杯发问,此人身旁坐着一名比他更年轻的男子,宽袍广袖、玉冠高束、贵气萦绕,端得是眉目如画、气韵天成,令人见之忘俗。
天下人,尤其是刚刚归顺的六国之民,若是真正的平头百姓还好,真正识文断字的人之前都托庇与原本的六国贵族之家,因而对秦国的铁骑心有余悸,倾慕秦朝一统天下的不是没有,巨大多数却到底对始皇帝实行的劳什子郡县制心里犯嘀咕,无不盼着“仁善”的太子复苏能真正的软和些,可惜太子监国之后的举动虽然每一次都师出有名,可到底与这群人的期待相去甚远,不由得让他们心中有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憋闷之感。
qaq说好的“仁善”太子呢?
太子复苏这样臭不要脸的开篇就用政令碾压天下学子,随后又磨刀霍霍向富户,我们都被骗了好么!
不开森啊!!!
可开口之人――= =且看不出是男还是女――说的话有理有据,让周术四人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脸上不由便带出尴尬的神情。
来人轻柔一笑,放下玉杯,起身客客气气的拱手,声音一如既往柔和:“在下颍川张氏,单名良,字子房;这位是在下的友人。看诸位穿着,是博士学宫的博士官吧?”
听到张良自报家门,四人霎时松了一口气,天下谁人不知者颍川张氏的长子虽然接受了太子的邀请,却推拒了太子给出的高官厚禄呢?可见和嬴氏并非一条心。
心中没有顾忌,四人说话自然更随性一些,哪怕阻止崔广抱怨的唐秉对秦朝也不是没有丝毫怨言的,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张口道:“我等并非对政令不满,天下一轨制的好处近在眼前,哪怕官中正做着的修补文字,咱们几人也参与其中,盼着为华夏添一份力。可太子此番作为却实在是……哎!”
张良闻言笑而不语,心中却对他们只要面子不要里子的行为有些腻味。
参与到中枢运作之前,张良见识虽多,交游虽广却到底浑身上下有着韩国贵族特有的散漫做派,可随着太子扶苏参与日常国事运作之后,真正震撼了张良的不是秦国无坚不摧的大军,而是秦国令行禁止的态度。
政令出自上人之口,便能够立即调动全国力量将其实施,这才是秦国强大的根本原因!
饶是张良自负才学本领,崇尚道法自然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法家严刑峻法失于宽宥,却有着其他学派不能比拟的优势,为秦国立下卓著的功绩。
也正因为透彻了解了法家在秦国建设之中的重要作用,他更加坚定了严刑峻法适合打天下但不适合治理天下的信念,正好太子扶苏日前也有不让法学一家独大的想法,将挑选头脑清醒为国却不专注于学派之争的有才之士的事情托付给他,张良才会日日出现在这渭风酒肆,每日一壶小酒、几碟酒菜,一坐一整天,任由学子们的高谈阔论充塞自己耳际。
今日稍显特殊,太子扶苏按照六日沐休一次,给自己放假,竟然随他出宫,一共来到破烂的酒肆之中了!
幸好“儒”、“法”、“道”或者其他任何学派,无论哪一种,对太子而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合用。
思及此,张良才会对在目前秦国优待学子导致了一片歌功颂德的环境之中,主动对着这四个出生抱怨之人搭讪,想看看他们到底要说些什么。
忠言逆耳,越是花团锦簇的时节敢于向上位者进忠正之言的人就越少。
听到唐秉的话,张良扬起眉毛,红润的双唇微张,几乎不辨男女的柔美脸上自然显出好奇的神色来,诧异道:“子房这些日子全心整理典籍文字,太子下了什么诏令不成?”
唐秉、周术、吴实和崔广四人原本还说得遮遮掩掩,听闻张良对此竟然浑然不知,不由得抬手一拍额头笑了出来。
吴实腾出两张空位,招呼道:“子房与小友过来与我们兄弟同坐吧。”
“恭敬不如从命。”张良温和一笑,端着自己的玉樽毫不推辞,直接坐到四人之间,跟在他身旁的年轻男子随之起身,原本端坐的身子一站起来便显出惊人的身高。
唐秉不由得笑出声,在年轻男子肩臂拍了一下:“小友只有脸嫩啊!没想到竟是个伟丈夫!”
男子微微一笑并未回话,可他气质实在太好,仅仅勾起嘴角便让酒肆里的气氛瞬间都提升了不少。
四人无不惊异,视线忍不住落在他身上移不开。
过了一会,崔广对秦朝不满最盛,借着酒劲儿直接展臂搭在张良肩上,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子房既然清楚‘兑钱’之事的初始,老哥哥们就给你讲讲此事如何终结的。”
崔广压低声音说完这句话,伸手往酒肆虽在的街上比划来个来回,然后侧着头枕在酒桌上,口齿不清的说:“始皇和太子迁天下富户入咸阳是好事儿,既能够让咸阳繁华,也省得豪强仗财作乱;可圆钱低贱,与各国旧币相比,有的不足四一,有些甚至不足十一。商人逐利,如何肯兑换圆钱呢?据说太子一怒之下干脆下令,定了个圆钱和刀币一比一的兑换价格,还规定月内若是不讲手中刀币全部更换成圆钱,再用各国旧币除以逆谋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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