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就插了一支正当季的石榴花,从耳后伸出来一点儿,红的似火。
梳好头发后,素娥才一点一点傅粉施朱。这一次她用上了自己上辈子做主时的全部本事,用着最简陋的化妆品,复原了一个宋时流行的‘白妆’。
素娥上辈子那会儿,做古代妆容复原可是很卷的,一方面要符合古代记载、古代画卷,另一方面又要贴现代人的审美。也是摸索了很长时间,才有越来越多的古装复原主做出了大家都能接受的风格。
古代很多妆容的描述,在现代人看来根本不能理解。譬如‘眉若远山’,怎样才能眉毛像远处山峰啊?而且那样真的能好看吗?也是美妆们不懈努力才慢慢做出来的——看起来就很有古典美,是黛色细眉的样子。但用色上上重下轻,再加上眉峰起势而圆缓,属于乍一看很漂亮,仔细看觉得像是水墨画里烟霞笼罩的远山的样子。
素娥倒是没有画远山眉,为了与白妆这样古代版‘素颜妆’互相衬托,另画了更清新自然的柳叶眉。
别看古诗里总说芙蓉面、柳叶眉,仿佛古代女子的标配就是一对柳叶眉,其实柳叶眉是非常挑脸型的一种眉形,不是人人都画的。因为过于细挑,若是脸型稍有瑕疵,画柳叶眉就容易暴露出来,显得刁蛮或者精明,而不是理想中的婉约古典。
但素娥很合适,她的脸型正是最古典的鹅蛋形,流畅自然,挑不出一点儿错。
妆粉细敷,眉毛素画,嘴唇却染了正红色,似乎与耳后那朵石榴花呼应。
化妆差不多了,素娥才换了衣裳——其实之前已经穿好了内衣和外裙,不过是怕化妆梳头弄脏了准备好的外衣,所以外衣穿的还是家常衣服而已。
雪白装珠子抹胸、玄色印金菱格纹三裥裙,外罩了雪白素绢褙子后,又罩了一件玄色素罗长背心。长背心上并无纹绣,只有领抹是泥金的卍字不到头纹样。
所谓精心打扮,并不是要盛装打扮、粉墨登场、美衣华服的意思,事实上,今天的素娥乍一看非常素扮。但她依旧认为自己今天是真正的精心打扮,因为看起来自然清秀、素妆绰约,似乎没怎么打扮,又格外美好,这是最难的。
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能美的毫不费力。
妆扮好的素娥又换上一双从未穿过的绣鞋,没等多久便迎来了接她的福宁殿宫人,随着他们去了福宁殿。
来的人里头领头的便是刘亮,他见素娥一眼,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只走在前头引路——原本师父王志通叮嘱他要时时刻刻注意着这个高素娥,他还有些不解。这女子美虽美,却也不见得能比宫中其他美人更能得官家的心,做什么还没怎么着就上赶着奉承?
至少先挣上个贵人身份再说罢!
然而,经过前头顾氏被贬为红霞帔的事后,刘亮也不得不佩服师父的慧眼如炬!经过了那样的事,即使愚钝如他也能看出来了,官家待高素娥很不一般。这和当下的身份地位无关,而是一种打从心底里的特殊看待。
一个最近新宠的才人,眼见得有成为宠妃势头,却是说处置就处置了,甚至这高素娥还一句话没说呢!
他们这等做了宦官的,虽然不能算完全的男子,可到底也懂男人的心思一个男子真正看重一个女子时本就是这样,不是要求到他跟前才会给‘恩典’,而是不必开口、姿态好看,便已经将事情全做了。
“之前还不解呢,那顾氏如何得宠,如今倒是知道了,原来不过是名字与高娘子相似。”这是昨日晚间师父随口说道的,想到这里,刘亮又更重视了几分。
王志通是一直跟着郭敞的,自然也听到了那日郭敞对素娥说的话,说的顾月里嫦娥和素娥的名字是一个意思的话。他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刻之前的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怎么无缘无故就宠上了顾月里嫦娥?要知道她不是新人,且资质寻常,之前也没见官家对她格外有兴趣啊。
理清楚之后,又是另一种惊讶了。虽然早看出官家对高素娥不一般,可就因为一个名字便宠得另一个妃子那样,始终有些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明明高素娥就在那里,官家却避开她,寻了个看到名字能想到她的人去宠幸。
这是什么道理?王志通不解。不过他也知道,帝王心思本就是这样,他最多是比别人能揣度些,却也不是真能做官家的肚里虫了。
刘亮和另外两个宫人引着素娥去了福宁殿,人到时是王志通亲自来接的,可见重视。而王志通一见素娥就怔了怔,这位大内第一宦官是见过世面的,寻常哪能叫他怔住?不过是因为今日素娥着实清丽又冶艳、不可方物。
其实乍一看,素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她平常就经常做素净打扮。因着这时的化妆品不行,她又还年轻,兼着身体健康带来的绝好状态,根本不需要化妆,所以素净打扮也是寻常。只是一些重要的场合,需要郑重对待的,她才浅浅化一下妆,衣服发型的搭配上更注意一些。
但只要将目光放在素娥身上,就不会否认她和平常的不同。
她身上颜色不多,净是黑、白、红这样对比强烈的,嗯,主要还是黑白。头发是黑的、眉毛眼睫是黑的,眼珠是黑的,长背心和裙子是黑的,墨色深沉,像是长长的夜。肌肤是白的、抹胸是白的、褙子是白的,雪白雪白,不染半点尘土。
这么素净,偏偏耳后一朵石榴花红的似火,嘴唇如丹朱,恰似雪里红梅,只看一眼便觉得艳得不得了。
“官家万福。”素娥口齿清晰道。
郭敞原本正读书,听到外间动静已经放下了书册。就这样看着素娥走进来行礼,怔忡了一下,就像是忽然被惊醒的人,站了起来抬手道:“不必多礼,素娥你来朕得了一品好香,是朕的龙图阁大学士合的呢。”
“只是不知道这香的方子,不如你来闻闻,能不能觉出一二来。”
此时文人雅士自己合香被认为是很有品味的事,只靠钱买来值钱的香对于上流社会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对于这些人来说,钱能买到的东西算什么珍贵?
朝中重臣会自己合香,还有自己的独门配方,这不奇怪。得了天子喜爱,要香方不给,只肯给成品香也不算什么。
素娥走过去,郭敞也不要宫人帮忙,自己从围榻上一个匣t子里取出了一丸香。宫人见机快,拿来了一只汝窑三足小香炉,配套的云母片、打火石、灯芯草棒等一应俱全。
郭敞自己拿了一片薄薄的打火石和铁质的月牙形火镰,火镰在打火石上有技巧地一划,便有火星蹦出来。早拢在旁边的蒲绒凑了凑,似是燃了起来,然而拿了灯芯草棒去点,却又有些点不着。
直到郭敞再试,倒是点燃了,但大概是窗边有风,灯芯草棒火苗晃晃悠悠,眼见得要灭。素娥轻轻伸出手,拢在郭敞点火的双手两侧,替他挡着点儿风——
郭敞似是闻到一股香气,又冷又清,手便抖了一下。这下便是有素娥挡着风,灯芯草棒上的火也灭了。于是只得再来,这一次倒是顺利了,就拿灯芯草棒去引燃三足香炉里的小块燃料,然后又用香灰盖上,只阴阴地燃着。
云母片放上去,香丸就放在云母片上炙烤着挥发香气。
“这一味香号‘返魂梅’梅香常见,一般用甘松、零陵香、檀香、丁香之类,合出仿佛香气。但这般清新不俗的,实属难得,不大能闻出用的什么香料。”
香气挥发,素娥闻了闻,觉得味道有些熟悉,这倒是像上辈子闻过的‘韩魏公浓梅香’的味道。但到底是不是,也不能确定,只能以猜测的语气道:“妾闻着倒有黑角沉、丁香、郁金、麝香嗯,官家能拿香丸来予妾瞧瞧么?”
郭敞又从匣子里取了一丸香给素娥:“你说的是!朕便觉得这香气熟悉,又说不出来,原来是棋楠!”
“该是用白蜜和的香丸,还有定粉似乎还用了腊茶?这味‘返魂梅’应该是窨藏香,香气内敛而融合,必是需要时日的。”素娥从香丸上得到了更多信息,然后又点了点头:“若是官家喜欢,妾大约能仿这香。”
“不说一样,八九分相似是能的。”
棋楠就是黑角沉,至于定粉则是指胡粉、铅粉,不过用在香中,一般都说定粉。
郭敞笑眯眯的,道:“原来朕的大学士还那般小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闻过这香便看破了!”
素娥没有回答这话,直接应下似乎不好,可要自谦也不知从何而起,便垂下眼睫。她记得这应该是一个很漂亮的角度,站在对方的角度会觉得好看——是的,确实很好看,很美,以至于郭敞一下无言。
郭敞忽然觉得口渴了,像是这些日子不断积累的渴意一下总爆发了他想起了很多,想到了贺知章的‘近乡情怯’。与当下不是一回事,但却仿佛,都是‘情怯’。他没有这般喜欢过什么,以至于失了分寸,只得避开她,相见不如不见。
本以为过些日子再见就好,心热脑热只是一时,过些时日自己就冷了。可再见面,才晓得厉害!这次就不只是心热脑热了,是整个人都要烤干了的焦热,只有眼前人是一捧冰雪,凑近些才能得凉意与珍贵的水分。
郭敞轻轻拉住素娥的两只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细看,仿佛那是什么稀奇珍惜之物一般。捏了捏纤细的手指,又摩挲着光洁柔软的掌心——这是一双美丽的手,纤细优美,洁白无瑕,指头尖和指节处还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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