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邹员外不再多问,当即叫当值的取来绍熙元年的收解账本,又吩咐马夫去解库后院,将自家马车赶了出来。“宋提刑,请吧。”他抬手请宋慈上车。
宋慈只剩一天时间,做什么事都须抓紧,能有车马代步自然更好,当下毫不犹豫地登上了车。但在去提刑司之前,他还要回一趟梅氏榻房。
宋巩在梅氏榻房焦急地等待着。宋慈说是去去便回,这一去却花了不少时间,宋巩难免担心,以至于离开了房间,来到梅氏榻房的大门口等着。他朝门外张望了许久,直到时近正午,看见一辆挂有“解”字牌饰的马车驶至榻房外停住,宋慈从马车上下来,他心中才算稍稍安定。他望了一眼马车里坐着的邹员外,见其人衣着华贵,不知是谁,也不多看,问宋慈:“你去哪里了?这么久才回来。”
去了哪里并不重要,宋慈没有回答,问道:“爹,十五年前的案子,你一定也想知道凶手是谁吧?”
宋巩此前已把话说开,也就不再掩饰,道:“想,如何能不想?”
“既是如此,那就请爹帮忙做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在临安,你曾买过一支银簪子送给娘亲,可还记得?”
“记得,那是初到临安当日,在夜市上买的。”
宋慈看了看榻房内走动的伙计,以及时不时出入的脚夫贩子,似乎怕人多耳杂,挨近宋巩耳边,低声细语了一番,最后道:“爹,到时你直接到提刑司去,我会在那里等你。”说罢,转身登上马车,请车夫往提刑司而去。
第九章 真凶落网
对吴此仁而言,今天真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听领路的许义说,正因为他和吴大六为郡主一案提供了线索,最终才得以将真凶缉拿归案,乔行简要当面感谢,还要将一百贯悬赏给他二人。这么一大笔横财,当真是天上掉下了馅饼,他此前连想都不敢想。要知道他和吴大六以目睹贾福杀人为威胁,夺了贾福分走的七成钱财,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自然不能声张,所以他二人没想过告发贾福,还想着以后以此为威胁,能不断地逼迫贾福拿钱。
然而就在昨天,突然有一大批家丁打扮的人闯进了仁慈裘皮铺,不由分说,将他请去了里仁坊的杨宅,在那里他见到了杨岐山,以及早就被抓到那里的吴大六和贾福。杨岐山说他已派人查问过锦绣客舍附近的浮铺贩子,新安郡主遇害当晚,一浮铺贩子曾看见有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通往锦绣客舍背面的巷子口,其中一人生得獐头鼠目,很像之前在前洋街上因为掳劫孩童而被抓走的贼人——那浮铺贩子正月里曾在前洋街出过摊,恰巧目睹了吴大六被宋慈当街捉拿的一幕。当初吴大六能出司理狱,明面上是靠着元钦的通融,实则背后却有杨次山的授意。杨次山身为太尉,有些事不便亲自出面,都是私下授意杨岐山去做的,比如买通熙春楼的鸨母云妈妈,让其做证吴大六曾去过熙春楼,又比如吴大六出狱之后,给吴大六一笔钱封口,让其永远不许提陷害辛铁柱一事……因此杨岐山知道这个“因为掳劫孩童而被抓的贼人”就是吴大六。于是杨岐山吩咐家丁将吴大六抓来杨宅,当面问起郡主遇害当晚的事,吴大六可不敢隐瞒,承认那晚躲在巷子口的是他和吴此仁,还如实交代了贾福杀人的事。杨岐山这才派家丁把贾福和吴此仁抓来。
宋慈因郡主一案入狱,杨岐山抓住杀害郡主的真凶,正是为了救宋慈。他对宋慈很是嫉恨,巴不得宋慈早点去死,更别说救宋慈的性命,但杨次山要救,还说宋慈的存在至关重要。他虽然不理解杨次山的决定,但对这位官居太尉的长兄,却向来不敢违逆。这才有了杨岐山去提刑司通知乔行简,以及今早杨次山出面,带着吴大六、吴此仁和贾福去往府衙公堂,保救宋慈出狱的事。
吴此仁今早为郡主一案做证,那是被迫所为,他和吴大六回到仁慈裘皮铺后,仍有些惊魂未定,但想到贾福杀害郡主,死罪难逃,从此不用再防备贾福的报复,从贾福那里夺来的钱财就此安生落袋,再无后患,这结局倒也不坏。紧接着中午刚过,提刑司突然来了一个叫许义的差役,请他二人前去提刑司领取悬赏,还说乔行简要当面感谢他二人。整整一百贯的悬赏,他二人被迫做证,竟还有这么一大笔悬赏可拿,真可谓是意外之喜。
吴此仁很是高兴,这是他第一次来提刑司,进了大门之后,便左看看右瞧瞧,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吴大六却是第二次来了,上次他被宋慈抓来这里,尝过了牢狱的滋味,一想起这段经历,心里不甚痛快。
二人在许义的带领下,踏入了提刑司大堂,原本很是轻快的脚步,一下子定在了当地。
只见大堂之上,众差役威风凛凛地分列左右,文修和武偃立在两列差役之首,乔行简则端坐于中堂案桌之后,堂下候着三人,一个是宋慈,另一个是邹员外,还有一个是宋巩。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二人身上,每个人都不苟言笑,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其间,哪里像是为了赏钱道谢,倒有几分今早府衙公堂的阵仗,更像是要审案一般。
吴此仁认得邹员外,那是打过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识了。至于宋巩,吴此仁记得今早走出府衙大门时,曾看见此人站在街边,当时他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之间没想起是谁。此时见宋巩与宋慈站在一起,他一下子想起了十五年前锦绣客舍的事,想起这人就是当年那个妻子被杀的举子,也就是宋慈的父亲宋巩。他原本脸上挂着笑,这一下脸色发僵,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只见许义不知何时已绕到身后,手按捕刀,看住了大堂入口。吴大六也注意到了,咽了咽口水,脸色有些发白。
“吴此仁。”乔行简严肃的声音忽然响起。
吴此仁忙回过头来,看向乔行简。
只听乔行简道:“你为新安郡主遇害一案做证,指认元凶贾福杀人,原该称谢于你,但有人告你十五年前在锦绣客舍时,利用身为伙计之便,盗窃住客财物,你可认罪?”
吴此仁一下子明白过来,宋慈这是请动了乔行简,兴师动众地又来问他的罪了。好在他之前向吴大六交代过,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想到这里,吴此仁忙将身子一躬,脑袋一埋,道:“回大人的话,小人过去是在锦绣客舍做过伙计,如今开了一家裘皮铺,一直是良民一个,从没做过不义之事,还望大人明察。”
“那你可认得此物?”
吴此仁抬起头来,只见乔行简手中拿着一枚玉扣,应道:“小人离得远,看不大清。”
乔行简向文修看了一眼。文修上前接过玉扣,拿到吴此仁的面前。
吴此仁仔细看了两眼,想起从贾老头那里夺来的金银珠玉里,便有这样的玉扣,心想乔行简难道不是问罪他在锦绣客舍主守自盗之事,而是追究他抢夺了贾老头的钱财?他不敢承认,摇头道:“小人不认识。”
“那这上面的典当记录,你可认识?”乔行简拿起案桌上一册收解账本,翻开其中一页,让文修示与吴此仁。
吴此仁只见账本上的那页记录着“绍熙元年四月初一,折银解库收入吴此仁所当银簪子一支、玉扣平安符一枚”。他稍稍皱眉,这才明白刚才那枚玉扣原来是他当年所当之物。他当年在折银解库典当的东西,都是偷来的赃物,心想原来还是在问罪他主守自盗之事。他朝邹员外看了一眼,原本还奇怪为何折银解库的邹员外会出现在提刑司,这下算是恍然大悟了,道:“大人,绍熙元年,这不十多年了吗?小人记不得了。”
“吴老二,白纸黑字,你却说记不得,难道我邹某人还能冤枉你不成?”邹员外忽然插话道,“那你亲笔画押的当票,总该认得吧?”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一张有些破旧的当票。之前宋慈托他寻找两样当物,他吩咐当值的从一大堆陈年旧票中,翻找出了当年吴此仁典当这两样当物的当票。今日宋慈让他带着收解账本来提刑司,说是当堂做证,他想着这张当票或许用得着,便一并带上了。
宋慈当即接过来一看,只见当票虽然破旧,上面的字还算清楚,写明了铺名、地址、当物、当期和利钱,正是吴此仁典当银簪子和玉扣平安符的当票,上面还有吴此仁的亲笔画押。宋慈道一声:“多谢员外。”便将当票呈与乔行简过目。
乔行简看罢当票,吩咐文修示与吴此仁,道:“这当票上的画押,你敢说不认得?”
吴此仁当然认得自己的亲笔画押,盯着当票不说话,暗暗想着如何为自己狡辩开脱。
邹员外见了吴此仁这般模样,知道他还不打算承认,道:“吴老二,你可别说不认得。我那里还有一大堆你亲笔画押的当票,要不要我叫人尽数取来,与这张当票上的画押仔细比对比对?”
吴此仁心里一惊,每张当票都代表了一次销赃,过去他与吴大六不只在锦绣客舍行窃,还在其他不少地方偷盗过,在折银解库销赃了数十次,要不然他开了仁慈裘皮铺后,也不会每年给邹员外送裘皮等贵重礼物,就怕邹员外对外泄他的老底。他可没想到邹员外每年都收了他的礼,如今竟一点也不留情面,在提刑司大堂上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倘若那一大堆当票都拿出来,他这偷盗之罪可就太重了,想到这里,吴此仁忙道:“员外说的什么话?你是守信之人,当然不会冤枉了小人。小人也是个守信之人,自己的亲笔画押,自然是认得的。”
言外之意,是提醒邹员外要守信,要按约定俗成的来,他好歹算是折银解库的常客,不能把他销赃的事拿到公堂上来说。
邹员外听懂了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但他看着吴此仁,眼中却有轻蔑之色。他开设解库这么多年,之所以将收解账本和当票留存得如此仔细,一来是不欺压当客,避免收解纠纷;二来是当客中不乏销赃之人,难免会牵涉大案,比如达官贵族失窃案,又比如人命官司,一旦官府追查起来,他能拿得出凭据,助官府查案,为自家解库免祸。贼盗之中,如叶籁这般行侠仗义的大盗,他是极为敬重的,至于吴此仁这等偷鸡摸狗的窃贼,尤其敢做还不敢认,他向来看不起。他知道今日当堂做证,将吴此仁销赃的事抖搂出来,往后自家解库的生意必定会变差。但他答应来提刑司时便已想好,无论如何都要帮宋慈这一回,一来敬佩宋慈的为人,二来也算弥补之前叶籁出事时,自己没能帮到叶籁的遗憾。至于自家解库的生意,又不是全指望这些销赃的窃贼,只要自己一如既往不欺压当客,他不怕生意做不回来。
邹员外没有再插话。
乔行简盯着吴此仁,道:“那你就是承认当年典当过账本上这两样当物了?”
吴此仁只得应道:“既有当票在,小人自然是认的。只是此事太过久远,小人是当真记不清了。”
宋慈最初去仁慈裘皮铺查问时,吴此仁便是以记不清来推脱,如今收解账本和当票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吴此仁还是这般说辞。
“记不清?”宋慈忽然踏步走出,“那让我来帮你记上一记。”
乔行简派许义以悬赏之名去请吴此仁和吴大六,那是出自宋慈的请求。宋慈将收解账本和玉扣交给了乔行简,也简单说了十五年前吴此仁和吴大六偷盗之事,但具体宋慈要查问什么,又为何要查问偷盗之事,乔行简并不清楚。此时见宋慈踏步而出,乔行简适时应道:“既然如此,宋慈,接下来如何查问,便交给你了。”
“宋慈领命。”宋慈朝乔行简躬身一礼,从文修那里接过那枚玉扣,转身面向吴此仁,“吴此仁,这枚玉扣用料如何,做工怎样?”
“宋大人,小人是做裘皮营生的,你问冬裘皮帽,小人是懂的,”吴此仁摇头道,“你问起这玉器,小人可是半点不知。”
“你不知道,那也不怪你。这枚玉扣浓郁幽深,碧绿无瑕,乃是玉中上品。”宋慈不懂珠玉,这是照着邹员外的原话在说,还不忘朝邹员外看去一眼,微微点头示意,随即拿起玉扣,示与众人,“此玉扣曾是先帝当朝之时,赐给恭淑皇后的御赐之物,当时恭淑皇后还是嘉王妃,她将这枚玉扣系在平安符上,在绍熙元年三月二十九日那天,转赠给了我娘亲。”
宋巩从来不知禹秋兰与嘉王妃打过交道,更不知禹秋兰获赠平安符一事,听得此话,不禁望着宋慈,满目皆是惊讶。
只听宋慈继续道:“我娘亲拿着这枚玉扣平安符,回到了当时投宿的锦绣客舍,随后在行香子房中遇害,这枚玉扣平安符不知所终,一同不见了的,还有我娘亲头上的银簪子。”说着走到宋巩身前,伸出了手,“爹,娘亲的那枚银簪子,还请你拿给我一下。”
宋巩从怀中摸出了一枚用手帕包裹着的银簪子。之前宋慈乘坐马车离开梅氏榻房时,曾在他耳边低语一番,嘱咐他去买一支银簪子,其长短尺寸、做工外形要与当年禹秋兰的那支银簪子相似。他记得十五年前买给禹秋兰的银簪子是何模样,那是他难得买给禹秋兰的首饰,他永远也忘不了。虽不知宋慈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去寻了两家银铺,找到了一枚外形和尺寸都相似的银簪子,买了下来,带到了提刑司。他听得宋慈所言,当即将这支银簪子取出,交给了宋慈。直到此刻,他仍不明白宋慈要做什么,但他没有说破,只是好奇地看着宋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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