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秋迈开大步,怒不可遏地沿着道路疾走,沿途商铺路人的模样都在他的余光之中掠过,只留下像是模糊不清的掺水颜料一般的色彩,一条一条地向后抹开,根本分辨不出实虚。他懒得计较方向,飞快地从不属于他的现代闹市之中钻出,在阴暗人少的废弃巷子之间穿行,人越少他才能越冷静。
他不需要喧嚣的烟火气,不需要卿卿我我的低语或充斥着七情六欲的高声尖叫,更不需要电子产品令人厌恶的刺耳响声,他只需要抽离,需要无情的自我空间,需要清醒的头脑。
纪千秋莫名地觉得愤怒,只因为邓子追那一句话,他就浑身难受了起来。
他竟然说自己善良,善良!纪千秋当然知道什么是善良,他更清楚自己确实曾是个善良的人,但善良给他带了什么?善良,使他决心从医,以救人性命为已任,却正正因为他的医术,他被利用,甚至因此丧命;善良,让他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为那个人一退再退一让再让,最终果然遭到背叛。哪怕是还身为凡人时,纪千秋就已对所谓的善良嗤之以鼻,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善良是没有用的。
不过是多考虑了一些琐事,多看了那条狗两眼而已,邓子追就以为他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再世神仙了吗?能把冷笑忍住不直接甩到他脸上,纪千秋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有礼貌了。那只傻乎乎的白乌鸦,该不会觉得全天下人都和他们一样烂好心吧?
还是……是自己对他,和与他相关的事情,实在有些太过上心了?
纪千秋蓦地在废弃的工地中停下脚步,周围除了烂尾楼剩下的残砖烂瓦之外,空无一人。
刚才的怀疑在他的意识中闪过,他猛然醒悟到,的确如此。他对邓子追的关注和帮助已经超过了应有的范围,一切偏离了他想要利用白乌鸦来控制辛念菩萨转世的目的,他太过在意那个凡人的感受了。
大事不妙。
纪千秋捏紧拳头,神情瞬间变得冷若冰霜,双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红光。同样的跟头,他在千年前已经栽过一次,绝对不可以再因为感情用事而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
他心中的怨愤,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刻恢复的理智而消失,反而更加翻滚起来,直叫他恨得牙痒痒。他恨那个害死他的人,恨天底下所有相信爱情的人,更恨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为什么总有这些毫无用处的情绪在纠缠着他,坏他的好事?
纪千秋再难抑制满腔怒火,狠狠一挥手,冲天的怨力便涌向远处的砖墙,直接把整堵墙打了个粉碎。砖块和泥土爆炸开去,巨大的响声如同地震一般,在工地中回荡着。粉尘漫天飞舞,犹如暴雪突至,纪千秋身上却依然一尘不染。
在粉尘雨雾之后,纪千秋忽然瞥见一个身影,模糊可见是邓子追的衣裳。
糟了!纪千秋心中慌乱起来,身份马上要被发现了!最先闯入他脑海中的念头,居然是要想办法留下邓子追,不能让他抛下自己。但随着灰尘渐渐消散,纪千秋这才看清,那是穿着邓子追旧衣服的人形大黄。
大黄躲在一根钢筋柱子后,又惊又怕地看着他,尾巴耷拉着,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虽然一言不发,但两只大眼睛中全是毫不掩饰的惊慌失措,见到纪千秋投来目光,他呜咽着想要把自己完全藏到柱子的阴影之中,但为时已晚。
尽管只是一条狗,他却是已经修成人身、心中有灵的犬妖,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眼前的纪千秋既非凡人,亦非天师,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都是邪恶的怨力。犬妖或许不知道什么是鬼王,但绝对分得清正邪。
他会向邓子追揭发自己吗?纪千秋站在原地,只是一挥手,隔空擒住了大黄的天灵盖。随着一阵哀嚎,大黄被纪千秋生生捏得回了原型。黄狗只发出一阵阵幼儿哭泣般的低声,在空中无助地蹬着四肢,大尾巴疯狂地摇摆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怨力的掌控。
“哼。”纪千秋冷笑一声,看着濒死挣扎着的小狗,心中并无一丝同情,却也没有任何痛快。对他而言,眼前的这条生命,不过是众多因太过倒霉而不得不入轮回,体会这毫无用处的因果报应中的一员罢了,也不知他前世究竟是修了德还是欠了债,今生做一条狗,不必受爱恨情仇之苦,只需要为温饱奔波。就这么灰飞烟灭了,他以后都不用烦忧了,岂不正好?反正他只是一条狗。
对啊,他只是一条狗。
纪千秋的脑海中却忽然挤入了些别的念头,是邓子追陪大黄玩抛接球时闪闪发亮起来的眼睛,他抱着狗回头看自己时那一刻的灿烂笑容,还有那张已经好了的海报,上面多少倾注了邓子追的希望和努力。邓子追说他是个善良的人,纪千秋对此怒不可遏,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邓子追才是善良的那一个。
不过一瞬间的恍惚,纪千秋手上的力气不慎松开,大黄便嗷呜一声掉到了地上。黄狗四仰八叉地在地上挣扎着,好不容易翻了个身,夹着尾巴逃跑了。
他只是一条狗,就算能化人身,也还不会说人话,应当不会泄露什么不该泄露的事情。纪千秋看着面前一片荒芜,周围再次恢复了死寂,他强行告诉自己现在已经追不上了,任由大黄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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