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方土丘,前头却立着两块墓碑。
“爱夫千古神医寄世怀”
“罪人寻遇之”
他还没死,心却已随着他入了土。
“多谢寻大侠一力促成和谈,才有今日与长生教结盟之事。为了天下苍生与武林和睦,寻大侠当真是鞠躬尽瘁了。”
“确实,寻大侠为了向本教主证明诚意,当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
“牺牲小我,以换一劳永逸,这便是大侠之举啊!今日正式公布寻大侠接任盟主之事,江湖中人都要等不及了,纷纷催着呢。”
见各派一团和气,长生教如约赴会,签字盖印,重金缴费,此前许多江湖恩怨,都能在此一笔勾销。盛世繁华之景,落入邓子追视线中,每一眼都如刀锋一般刺入他骨髓。
他愿意用自己的名与利,用自己的一身功夫,用他的武器,用他的心,用他的一切,去换一回千秋再倚于他肩头。但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他再想用下辈子只做凭吊一事,“整个武林不准”,长生教的狼子野心也不准。
“诸位说笑了,一切都有赖于各路英雄好汉通力合作,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只盼教主得偿所愿后,能当真信守承诺,莫要让一切牺牲前功尽弃。”邓子追面无表情,话语仿佛不经他口而出,只像是凿刻木石一般,直直向着罪魁祸首。
“小儿如今病已痊愈,身强体壮,寻大侠,不,寻盟主,请放心吧。”
话音刚落,周围风起云涌,天空顷刻间暗如深夜,血色闪电划破天际。
“这是……”在场众人方才露出疑惑神情,下一刻,飓风已横扫现场,眨眼之间,死伤无数,残肢遍地,亭台楼阁立刻化作废墟。没有死在风暴之中的江湖好汉,也被铺天盖地的寒冷和恐惧逼得发疯,操起刀枪棍棒互相攻击起来。
邓子追目睹一切,几乎也要跟着丧失理智,但他眼睁睁看着长生教教主一剑刺向自己的儿子,身旁所有弟兄都杀红了眼,曾出神入死、亲如手足的同门,却自相残杀得如杀父仇人。他只有一双手,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阻止这一轮着魔了一般的惨剧。
这是梦吗?这是何种噩梦?
在一片混乱之中,邓子追蓦然仰头,朝天望去,只见月前飘着一个素衣身影,惨白如雪,清冷如冰。那身影飘摇着,散发出浓厚的恨意和怨力,正是一切恐怖和阴郁的来源,高高在上,似是在操控这一切。
但落在邓子追眼里,那分明是……
那身影的躯干纹丝不动,脑袋却平平转向邓子追的方向,面上只剩深可见骨的腐肉,双眼通红,血泪蜿蜒。他平举左手,轻弹食指,尖利的指甲飞向了正在浴血杀人的长生教教主胸前,将他整个人钉死在地面上。
他已非凡间之物了。发鬓尽散、面有血痕的邓子追呆呆地看着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依然想要拥他入怀。
那人发出一声尖利如刀锋划过石壁的怪叫,然后腾空而起,消失不见。
邓子追再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无人生还。
从这一日起,邓子追打消了事成后立刻归家,随后在坟前自尽的心思,每日每夜都在寻找着他。他不在乎那人容颜尽毁、阴阳相隔,他只想把他抱在怀中,用余生去对他道歉,与他携手去做曾约定过之事。但那人没有给他留过余地,在世间游荡时刻意躲开了他,所到之处,全是腥风血雨和长恨绵绵,而邓子追总是来晚一步。
人间变了天,什么江湖豪杰、王侯将相,都再敌不过身怀阴间之力的鬼怪。人们似乎失去了存活的意义,杀戮和仇恨才是唯一值得费心之事。除了邓子追本人,如同被诅咒了一般,依然保持着旧时的良知,而这便是最令他痛苦之事。
因为,他还爱着那人。但他同样爱人间万物,为兄弟好友而牵挂,为一草一木而感慨,甚至为任何心存一丝善念的恶人而欣慰。然而,他身边这些无辜之人,已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怨恨中了。只剩下他,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心。
他放弃了追逐,回到了药庐,用已枯死的竹木重新做了一根笛子,却在每一次把它握在手中时都泪流满面,哭得无法吹奏任何音律。直到,那阵将一切生机和希望都吞噬的魔风,刮到了他身后。
“这便是你要的么?”他一手抚摸着墓碑,指尖蹭过那个“爱”字,“要我一个人,活生生地见证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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