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仍不认老的吴沙江像是突然被雷劈中一般,失魂落魄,倚靠在木柱旁,神色黯淡。
北塞年年死人,他西陲亦是如此,无数有着大好年华的男儿就这么死在了荒漠戈壁之上,甚至有些连尸骨都找寻不到,他仍记得一个荣姓子弟,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墨位浓郁扑鼻,刚刚投入他营下时他唾之以鼻,准备打发到后备营中做一个粮勤兵,恰逢黑羌游骑大肆劫虐,整日嘴里不停嘀咕什么君子立身,不立危墙之下的年轻人,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硬是抄起一根短刀就迎着数百游骑冲了上去,最后吴沙江在一片血泊之中找到他残缺不齐的尸首,其实就是他的一颗脑袋,连尸身在哪都无迹可寻。
像这样死在西陲的男儿太多太多了,他吴沙江早已习惯了可能今日还大大咧咧张开嘴喊他将军的将士,明日就躺在狼藉遍野的尸骨丛里,但不论见过多少次,下一次到来时,他心仍会痛。
他和谢狄春周茂君早就想到了有朝一日会调迁他西陲兵马入凉平叛,三人默契的都摇头致否,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他们不想让心中尚有对这个皇朝天下有着报国之心的热血男儿,看见凉州境内的惨景,看到他们血肉之躯和一腔热血保护的凉州子民自相残杀。
这在他们心中远比死在黑羌蛮子矛下要残忍的多。
老将军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没办法回避了。
侯霖似乎和吴沙江心境相通,淡淡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逃避的。”
李义放下蒲扇,淡定的看了谢狄春一眼,既然事已至此,只谋当下的他倒是比两位老将军要更看得开,他双目如炬,看着侯霖问道:“那依侯特使之见,我西陲兵马必须入凉咯?”
侯霖摇头道:“不仅必须,还得尽快,要赶在年末之前拦截住霸王西进的二十万大军。”
李义两眼放光,他喜好兵事,私底下更是在自己营帐中和三两幕僚用沙盘演化过叛军和朝廷之间的对决,就如侯霖所说一般,占据了陇右郡这座大粮仓后,霸王不用在刻意去抢占地盘,他只用将凉州官府能形成对他有威胁的战力一一打掉,七郡就会像一条饥肠辘辘的鱼被他钓入筐中。
就和侯霖一语点破的话语一样。
侯霖看到吴老将军仍旧半天回不过神,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一口气甩出这么多如巨石滚落的话语,他怕老将军就此一蹶不振,一个人多年追求的信仰支柱一旦坍塌,精气神就会败坏,人没了精气神,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吴沙江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侯霖道:“小子,把称呼里的老字去掉!本将军能自称老夫,但旁人叫不得,你问问你身后姓谢的小兔崽子,这西陲谁敢觉得我老了?”
侯霖露齿一笑,谢狄春呲了呲牙,没搭理这茬。
李义在心中琢磨思索片刻,问道:“叛军的兵马人数,流民走向,凉州官府都会定期给我西陲一份,我也曾仔细斟酌过,亦是早料到如果骠骑将军平叛不力,率先顶上去的是我西陲戍卒,正因如此,没有答应吴将军当初的那誓约。”
吴沙江小声骂了一声,李义报之一笑。
李义转过头对着侯霖道:“叛军大体能形成战力的大概在七八万人左右,所谓的二十万大军中参杂太多随军妇孺,毫无战力可言。秦监军用兵虽是中庸,但谈兵的本事可谓上乘,对叛军军制剖解的也颇为详细,这七八万能真正临阵不溃的兵马中,又以霸王亲系虎骑营为首,八千骑卒,可日夜兼程奔袭,确实不可小觑。”
周茂君挥手轻视道:“那是这帮井底之蛙没见过咱西陲轻骑的利害,真要到了战场上,骑兵见骑兵,最多两轮冲锋就让这帮混蛋玩意哭爹喊娘!”
李义不置可否,习惯性的浅笑继续道:“只是今日不可与昔比,叛军要还是刚刚攻破寒胆城之时,西陲出兵一万足矣平定,若在割据武威半郡之地时,在加上秦朗的六万凉州郡兵,一样可以稳扎稳打拿下,但如今雄踞两州之地,尽收陇右底蕴;粮草、军械、兵器,甲胄,通通齐全,又吃下了十万平叛大军,这可不是一步一步的登山,而是一脚就从半山腰跨到了山顶的峰峦。”
李义竖起三根指头道:“自古但以战事而论,抛去天时地利人和的说法,只说兵力、军心、军备,即便西陲十万军马尽出,也难说能胜过当下士气如虹,人数众多的叛军。”
李义三根指头一根一根的放下,最后握成拳缓缓落在膝上,从没离开过侯霖脸庞的眸光转向吴沙江道:“更何况西陲如何尽出兵马?黑羌同样不能坐视不管。”
吴沙江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侯霖沉吟道:“刚刚听到几位将军谈论军粮一事,我想我能帮各位暂时解忧。”
三人尽是一惊,同时望向侯霖,连谢狄春都张开嘴,欲言又止。
侯霖同样竖起三根指头道:“三日,我手头上的粮食只够十万大军吃上三天,在多一粒也没有了,田泽墨已死,他麾下兵马谢将军已经派遣心腹前去接管,还需要在座几位的帮扶。”
周茂君将信将疑道:“侯特使,现在可不是吹牛的时候,你入八峰堡只带了几百随从,哪来有够十万大军开销的粮草?”
侯霖轻咳两声,有点难为情道:“三位将军……除了这粮草外,还有三万剩余平叛大军的兵马,都一同和我来西陲了,这时正在谢将军辖地内安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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