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安王上次出现在城南的十八道莺街时,并没一睹侯霖真容,更无法把那个悬在马背上跟条死狗一样的文弱书生和现在庭下虽衣着朴素可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气质的年轻将军关联在一起。
他出身帝胄,从小衣食无忧,在长安时就以高瞻远瞩的政见扬名朝堂。在泰天皇帝登基元年之时,按皇亲宗律所有居长安的王爷都得出城外领封底,而广文年间自王至侯,皆削爵一等,再加上之后诸多禁锢外放王爷的诏令才使得江南那边数十位宗亲王侯在临安王府内歃血为盟,举旗造反。
而泰天元年唯有两个没有被圣诏责令赶赴封地的,一是圣眷无双和天子情同手足一骑玩到大的怡亲王刘勤,二便是曾经闹得沸沸扬扬要成为大汉历史上第一个皇亲三公的亭安王。
最终在他那些以叔舅相称的远亲近戚推波助澜下,离开长安,来到被中原向来不齿不屑一提的苦凉之地。
朝廷党派之争曾有位精于此道的老前辈说过,臣子不怕罢黜,只怕流放南蛮西夷之地,意思就是被废为庶民不用忧虑,只要朝堂上的根基仍在就不愁没有重新任用的那天,唯独被放逐到千里之外的州郡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官吏,这辈子的官运也就算完了。没能坐上那张椅子的皇姓之人也是如此。
可九州天下没有野心,整天提鸟溜犬赏花赏月,做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的屈指可数。俗话所说温饱思淫欲,打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黄胄贵人又岂是美女就能打发的了?
本质上,亭安王和江南那帮逆王并没区别。
所以他不甘。
看到相貌清秀的侯霖面无表情的报上名字,他非但没有因侯霖见王而不跪的勃然大怒,反倒心生招贤纳士之心。更何况这个看似平平淡淡的年轻书生手里可是足足握着能将凉州格局翻天覆地的八万战甲!
“侯将军英雄出少年啊!”
亭安王起身,梅忍怀瞥了他一眼,对这个素来胸怀宽大的王爷他都是敬而远之,当初为了爬到一州刺史的位置才迫不得已攀趋,如今羽翼已满,哪还用看他眼色?
侯霖仍是不顾礼数,双手负后,在旁人眼中就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行径了。
“王爷过誉了,侯霖只是一介白身。”
在侯霖入城后就遣人去打探他根底的亭安王故作惊讶,一脸诧异道:“侯将军并非西陲将门出身?”
“不是。”
梅忍怀这才开口质问道:“那如何可领西陲八万戍卒违令越郡,更无视国法率八万行军入城?莫非西陲的军令比起朝廷的法规还要重么!”
亭安王似笑非笑,摊手对侯霖眨眼,俊逸脱俗,又坐下身。
庭堂两侧的席位上传出数声不加掩饰的嗤笑和冷哼,一个个坐如青松,等着看这出好戏。
领兵八万又如何?在这凉州地界上,梅忍怀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一个来路不清的文弱书生还敢和一州刺史叫板不成?
更何况还有一个虽无实权,身份却是天底下一等一富贵的皇胄亲王在旁,别提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将军,就算是三公九卿,亦或武职中最高的前后左右、车骑,骠骑一样得低头哈腰。
皇室国姓,单单一个刘字就能压的天下豪杰直不起腰来。
侯霖笑道:“刺史大人可真是字字诛心了,不过西陲防线延绵百里,侯霖又怎敢将西境兵马尽出,叛军不过纤芥之疾,黑羌方是大汉的心头之病,因小失大,侯霖还没这么蠢。”
梅忍怀僵硬的脸顿时拉的老长,下巴微抖,连同嘴下一小簇胡须都跟着动了起来。这话还不是暗讽他这个凉州刺史连一点癣芥都刮不干净么?
看到这个年轻将军谈笑自若,丝毫不担心下一刻就惹得两位凉州权贵挥刀取他人头,不少久浸庙堂的凉州官臣纷纷好奇,他何来的仪仗敢如此忤逆行事,八万兵马是他带来的,可说到底是大汉的兵马,听虎符调令,更得听梅忍怀身边那个笑容不减的王爷,至于谁的话语更管用,不用细想就是一边倒了。
不知不觉,所有人的呼吸都跟着侯霖在庭堂中央来回踏踱的脚步声相连,随他落脚而吐气,随他抬步而呼吸。
连侯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莫大的自信能在一方刺史一方亲王面前这般行径,但他此时不敢去分心多想,看到梅忍怀眼神逐渐清亮,即将发难,他先发制人开口巡望满院华锦道:“梅刺史且放心,五庭柱之首的吴老将军只要身在西陲,就是根定海神针,不过我在见到那五位西陲重将后,却发现其中两名将军有了另起灶台的心思……”
他看向左席第三人,衣着与金家三公子金泰衍相似,却不是他相识的金家家主和执掌族法的金煜,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面庞。当然这个年轻是相对这庭堂两侧端坐的权贵比较。
浅蓝锦衣上描绘山水蓝图,是性格稳重士子颇爱的泾川花纹,两个袖边缝补金线,被食案挡住的腰胯还坠着一根红绳,喜怒不表于色,一看就知是个城府深沉的主儿。
世家的繁文缛节大多如此,侯霖之所以对他稍加留意,是因为这人跟当初差点杀了他的金泰衍眉宇间有几分神似,只不过五官并没有金泰衍那般出众,反倒有种世家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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