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寒遂黑重瞳,沉沉审视着裴绰约,音调裹挟着微寒:“为何?”
“我不想离开西凉王府,不想……离开你。”裴绰约微微低垂了眼眸,唇角染起一抹苦笑:“曾经,你对我说过,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咱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你、我、木涟,还有六娘。你都忘了吗?”
“绰约……话已至此。”哥舒寒沉吟片刻,隐忍道:“你……扪心自问,滇红阁茶肆一事,真与你……无关?”
他长眉一扬,深若寒潭的双瞳,紧紧盯住了对面女子,后者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坚持抵抗。
“她跟你说了什么?”她冷笑道:“你还是信她,多过于信我,你的绰约姐姐?阿寒……我心里很难受。”
她手中的琉璃茶盏,任性的从掌心滑落,跌在桌几上,又落在青石地上。于是,一地碎片。杯中的玫瑰花,蕊瓣残破,滚落在他和她的鞋面上,留下了几滴浅红茶水,犹如泣血的眼泪。
哥舒寒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方银灰锦缎的丝帕,动作轻缓的塞进她掌中。
“绰约……姐姐。十七,我的妻。她从未说过怨恨你的话……她那样的女子,即便心中万千委屈,也会冷笑着转身而去,从不会把伤口晾给旁人看。滇红阁之事,我轻描淡写,一笑而过。她如此聪慧之人,怎么不清楚其中前因后果。而我之所以袒护你,还不是顾念当年恩情。”他举起桌上已冷的残茶,轻轻吁气,淡淡无奈。
“难道你我之间,只有亲情、或恩情?”裴绰约紧逼一步,凄然道:“你……敢说,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喜欢过。但你爱上的是木涟。从此之后,我便把你当成……姐姐。”哥舒寒握住掌中的琉璃盏,遂黑重瞳闪烁着寒星般的冷冽。
“当年,你被裴门掠走。我不惜一切,与哥舒一族全然决裂。我不停寻找着你下落。后来,连斩汐都放弃了,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好,那我就为你复仇。我将当年把你卖到裴门的人贩子,教习和欺负过你的裴门教头,哥舒老宅的时任管家诸如人等,一并剿灭。甚至用计气死哥舒知途、压制哥舒昊。若非六娘嫁入哥舒老宅,恐怕今日哥舒一族……尽灭。绰约,我所做的一切,因为你是我的亲人。”他清浅低语。
“后来,我找到了你。”他霍然抬眸,目光审视:“你却变了……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甚至颠倒黑白,急功近利。你还是以前那个白衣飘飘的若仙女子吗?你的善良、你的仁慈、你的宽容,都去了哪里……绰约,十七对你,足够手下留情。若无我袒护,你能与她抗衡吗?我在帮你,伤害我的娘子,我此生唯一爱着的女人。你还想我怎样?或者,你真想看着我,妻离子散,孑然一身?”
“阿寒?你就这样想我……”她不可思议的凝视着他。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从美丽脸庞上,滑落下来,源源不断。
“如果明月夜真的足够爱你,我自然无话可说。但……她一直在欺骗你。她心里并非只有你一个男人而已。她不过仗着你的宠爱,在利用你手中的权利罢了。差一点,她就成为大燕的皇后了。温亭羽、流千树、还有汪忠嗣,这些男人就像苍蝇一样围着她,为她奋不顾身,为她飞蛾扑火。苍蝇可从来不叮无缝的蛋。”
“谬论!那你就设计下毒,差点儿让她和温亭羽……出事?”哥舒寒终于重重的将手中琉璃盏,顿在桌几上。那盏在两个呼吸过后,竟然自动裂成了四瓣,整整齐齐。残茶流淌在桌子上,蜿蜒的图案仿佛阴毒的影子,迅速扩展开来。
“所幸十七平安。若她有事。绰约,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他震怒不已,一字一顿道。
“但她无事……为什么?”她几分凄凉几分冷薄的继续道:“你很清楚,有人救了她。是谁?”
“明堂的长老,明西风。”他斩钉截铁。
“胡说八道。分明是汪忠嗣。她还是骗了你。为什么?你自己去查一查便知道,有什么能瞒得过暗军的细作营?她一直在悄悄帮衬着她那义父。若无暧昧,为何不能光明正大。阿寒,你不需要说服我,你自己真的相信,他们再无瓜葛吗?”她咄咄逼人。
“住口!”他暴喝一声,遂黑重瞳中旋起冉冉的妖绿火焰,他冷冰冰道:“裴绰约,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这是我和十七的事情,与你无关。”
“阿寒……我只是担心你。”她的声音徒然低沉下来,不吝楚楚可怜道:“我们一同从那黑暗的日子里走过来,我们见证了牺牲与背叛,杀戮与欺骗。我们才是同一类人,我们需要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忠诚,哪怕有那么一点儿隐瞒与伎俩,我们都会敏感的察觉。没错,我们缺乏安全感……无论我们多强悍,也缺乏这东西。就像……我们怕黑夜一样的孤独,怕篝火一样的灼痛,矛盾而痛苦挣扎着。我们需要,毫无保留的爱人。当明月夜遇到比你更强大的男人,她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你不得不承认,若汪忠嗣心中再无束缚,他的强悍足以与你匹敌。他曾经是大常,三十年来的神话,不死的战神。”
“谁都会死。”他抬眸望向窗外的夜色,冷冷道:“绰约,你还是去承都养病吧。有时间,我会去看你……我的事,我会处理。”
“不行,阿寒,我不能离开王府,不能离开你。我会死的……”裴绰约双手撑住桌几,不吝疲惫与绝望:“我……有孕了。”
哥舒寒眸中闪过一丝惊诧:“什么?”
“两个月了。再过些日子,便瞒不住了。”她苦笑,右手不吝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谁的?”他眉心紧蹙,缓缓道:“你不会想告诉我,这孩子是我的吧?”
“当然不是。”她凝视面前,微微警惕的男人,哂笑道:“阿寒,我很希望这孩子是你的。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希望这个小生命,能够生在阳光下,好好活下去。”
“裴绰约,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一把攥住她臂弯,尽量隐忍怒气。
“你跟我来……”裴绰约反手握住他温暖掌心,试图拉着他走向自己的寝室。
他迟疑了片刻,她微嘲道:“别怕,我从来没想过……害你。”
哥舒寒半信半疑,跟着她走进房间。
他看着她,打开自己硕大的金漆楠木衣柜。他一望,纵然驰骋沙场的冥域杀神,也微微颤栗,心下一凉。
衣柜中,各种白色的衣裙之中,竖立着一尊金色人像。确切的说,是用赤金将一个男人封铸其中。
他的面孔栩栩如生,神情平和而宁静,就像安睡过去一般。这男子的身材并不高大,似乎还是少年模样,但眉清目秀十分的俊朗。他的容貌哥舒寒实在太过熟悉了,因为曾经一次一次出现在他少年记忆中,不断闪现与重合。
“木……涟?”他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近身靠近,仔仔细细打量着。终归隐忍不住激动的情绪,他迟疑的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赤金少年的面庞。
“很像,对吗?”裴绰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紧紧贴在他身边,古怪的笑着:“别怕,这不是木涟,只不过,他们太像了。他生了病,我找遍长安名医,都医治不了他。他死了,我舍不得他的脸。便请金匠将他封入金模。他便永远青春不老,永远陪在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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