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的手紧紧扒在壁橱的门上, 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对当初的他而言,一个还没上过高中的初中生,母亲离开不久,家里来了个新的继母,楼下壁橱一到晚上就“闹鬼”,而且是只有他一个人能感觉到的“鬼”。
在不清楚未来的情况下,他最终选择了退却, 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就因为这样,把他关到了这里来, 要他接连不断地进入轮回, 最终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壁橱里……对他未免也太过不公平!
似乎感受到高峰的不甘,壁橱外的云景低声道:“高峰,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当然……”
“凤头村位置偏僻,一直到今年才开发,几年前甚至连下山的路都没有, 村子里所有被拐卖的女人,都禁止出村, 她们长期被看管囚禁, 转眼就是几十年, 在凤头村生儿育女, 人生过了大半, 便逐渐打消了离开凤头村的念头。
“但你不一样, 你出生在凤头村, 姓高,是男丁,在村里的自由度远超于女人,你从小离开凤头村上学,接受最正统的九年义务教育,高峰,你扪心自问,见到了外面世界的你,真的感受不到凤头村的异常吗?”
高峰抠着壁橱的手指紧了紧,他嗫嚅了一下嘴唇,听到云景的话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反驳质疑,但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小时候在凤头村,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高峰自然就认为,全世界的家庭,全世界的村落都是这样的。
但当离开凤头村,和外面世界的人接触后,高峰真的没有感觉到异常,没有发现凤头村的情况与外界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违法的吗?
他当然感受到了。
他不仅知道,他还因为这个而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高峰在学校都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他从小的成长环境和别人不同。
在凤头村,女人相当于女佣一样的存在,日常负责洗衣做饭带孩子,吃饭不能上桌,晚上不能比丈夫孩子早睡,如果不听话,就应该打骂,在这里,男人的地位天生比女人要高一等,姓高的人,不论性别,又可以比任何姓氏要更高贵一些。
他记得,有一年连续一个多月下暴雨,是隔壁家的伯伯想办法,保住了村里的庄稼,成为了全村人民的英雄,而这名伯伯,也最终向全村人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希望能让他的媳妇和他一起姓高。
为此全村的男人都开过一个会议,考虑到他为大家做出的贡献,最终艰难答应了他的请求。
不久后,伯伯在村里操办过一次喜酒,向全村的人宣布,从今天起,他的老婆将和他一起姓高。
这对村里的女人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殊荣,小时候的高峰看在眼里,也懵懵懂懂地接受了凤头村的规则,在心中认定,爱一个人,就是赐予他自己的姓氏,这是对一个男人对妻子最大的奖励。
可惜的是,伯伯的妻子身体不好,不久之后离世,一年后,伯伯生了一场重病,也很快离开了这个世界。
初一的时候,高峰偷偷喜欢过他的同桌,向她表白时,高峰非常认真地表示,会愿意为了她,而向村子里提出申请,让同桌跟着他姓。
对于高峰而言,这是极为艰难,且庄重的承诺,这表示着他将要为了同桌,做出与伯伯相似的事情,得到全村人的认可,高峰在用这个承诺,向同桌表明他的决心。
结果高峰换来了对方的一巴掌。
同桌不仅拒绝了他,还把他可笑的言论传播到了全班,高峰换来了所有人的耻笑。
在此之前,高峰虽然能感觉到自己成长环境与别人的不同,但只要不深入了解,还是能自己骗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然而那一巴掌,清晰地让高峰意识到了彼此之间观念想法的差距。
这就像是一扇门,打开了一片洪流,外界与凤头村之间越来越多的矛盾冲突,越发清晰地展现在高峰的面前。
夹杂在两端的高峰,遭受到两面三观不断的冲洗。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在学校,他不过是一名山区来读书的普通学生;在凤头村,他只是一个还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未成年孩子而已。
他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撼动任何一边。
于是,高峰逐渐学乖了,在学校里,他渐渐寡言少语,沉默地了解并且适应外面世界的各种规则,回到凤头村,他依旧是村子里的高峰。
只要他不和太多人接触,不太深入交流所有涉及到家庭的话题,一切便相安无事……
云景道:“上次你带我去凤头村的时候,村子里来往走动的女人,陌生,年轻,漂亮——”
“不是这样的!”高峰似乎终于找到了个豁口,连忙辩解道,“我们村的地卖给北泉山庄,一旦北泉山庄开发成功,成为旅游胜地,我们村的地价也会暴涨。那些地卖给北泉山庄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就发了一笔横财,接下来一旦凤头村经营起来,成立一个农家乐品牌,住在这里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现在村子里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都是自愿嫁给村子里的男人,自愿留在这里的!”
“那么那些被赶走的人,又是不是自愿离开呢?”云景道。
“我……”他想说他不知道,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说了也没有意义,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土地开发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北泉山庄虽然是几年建成的,土地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经购买下了。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凤头村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村子里的阿姨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那段时间,整个凤头村都极为压抑,每家每户都在吵架,打骂,一开始高峰还很心慌,深怕凤头村出事,直到他的母亲死亡,高峰自己的家庭破裂,又哪里有空去管别人。
前后大约三年的时间,凤头村完成了新旧交替,老一辈的女人无声无息地离开,年轻漂亮新鲜的女人,逐渐占据了整个凤头村,包括高峰的家中也是如此,洪眉顶替了她妈妈的位置,成为了他的继母,高峰家族唯一与别人不同的,就是他的父亲舍不得土地,一直没有变卖家中先祖留下来的东西罢了。
也是因为如此,高峰家中拮据,看着村子里的人大富大贵,他们却紧巴巴的度日,才会引发当初高峰连饭都吃不饱,瘦骨如柴的情况。
想到这,高峰咬牙道:“是,我是猜到了一些,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凤头村的悲剧不是我造成的,我没有进行人口买卖,没有囚禁那些女人,更没有靠这些违法犯罪获得什么好处。”
云景道:“你错了,高峰。凤头村拐卖妇女的时间,比你出生的时间要早,你确实没有参与犯罪,但你的母亲同样作为被拐卖过来的一员,你父亲在她不是自愿的情况下,让你的母亲孕育了你……”
高峰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些讥讽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出生就是原罪吗?我的出生是我能决定的吗?是我乐意自己被生下来的吗?早知道我的人生只有短短十几年,早知道我今天会面临这样的情况,我宁可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种涉及人性的讨论,注定无解,因为谁也无法说服谁。
云景只好道:“高峰,你父亲□□你母亲的行为是犯罪,你的存在,确实客观证实了你父亲曾经犯下的罪孽。但生命的诞生,永远是是原罪无法赋予的,我相信你的母亲,也不会这样看待你。
“可是,与此同时,整个凤头村给被拐妇女带来的,是一辈子的灭顶之灾,当你出生之后,身为凤头村一员的你,每时每刻,也确实都在享受着压榨被拐妇女,给凤头村所带来的所有福利。
“凤头村越繁荣,那些被压榨的女性就距离地狱越近,当拆迁贩卖土地提上日程,整个凤头村飞黄腾达,那些女性也就像这壁橱里的血肉一样,被一点点榨干,最终灰飞烟灭。当然,能证明她们曾经存在过的,只有像你这样的生命了。”
高峰脸上的表情绷得紧紧的,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整个凤头村,只有我们家没有拆迁卖土地,只有我们家最穷……”
“但你的母亲依然和那些老去的女性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云景道。
高峰一听,原本一直抠着壁橱门的手指忍不住握成拳头,狠狠地砸了壁橱的门一下,对云景怒吼道:“整个凤头村,我们家最穷,我能怎么办,云景,你告诉我,你要是我的话,我能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成绩好,有能力,长得好看,所有人都喜欢你。
“这个世界有你这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普通人,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我只想平平凡凡,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村子里的人做的那些事情,我这辈子也不会碰,我没有当英雄的能力,但我也不会成为犯罪,这样难道不行吗?”
“英雄?”云景道:“高峰,你曾经向我求助过,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在你的心中,我是英雄的完美人选,而你不是?”
高峰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只当做是默认。
“可是高峰,凤头村不是普通的村落,你也不是普通人,我刚说了,你的生命不是原罪,但整个凤头村中,却充满了罪孽,在罪孽成长的你,注定不可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云景道,“整个凤头村,欠了那些女性的,都注定要偿还。”
高峰低声道:“所以,只因为我在凤头村出生,只因为我在凤头村成长,只因为……”
“只因为你明知母亲就在壁橱里受苦,却懦弱地选择了逃避,即使有罪恶在你的眼前发生,你也要选择视而不见。”云景道。
“这是什么鬼理由,凤头村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出生在这个地方明明是我的倒霉,在我不主动犯错的情况下,只是袖手旁观,就要接受惩罚吗?”越说高峰的情绪越激动,壁橱里狭窄的空间让高峰有些喘不过气,一想到自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面,高峰就无法镇定下来。
他并没有注意到,和云景交谈的这会儿时间里,他的体力不仅完全恢复,更是达到了巅峰,现在的他不仅有精神生气,还有力气“砰砰砰”地砸着壁橱。
云景见高峰身体情况完全稳定下来,以高峰现在的精力,绝对够他再来一趟北泉山庄冒险之旅了,云景便将灵力逐渐收了回来。
听到高峰的话,云景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还是没有明白。”
“是,我是不明白!”高峰咬牙不肯低头,“这个世界坏人那么多,主动犯罪,主动杀人,法律上那么多条明文规定,不都是人们犯下的罪恶吗?做了那些事的人,都不一定能得到报应,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做的人,为什么接二连三遇到这种事情?我在家中被继母虐待还不够,离开家在外头,还要被卷进这样的事情,还要被困在这儿等死!”
高峰怒吼完,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得到云景的回应,高峰忍不住叫道:“云景,云景?”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云景的回复,高峰顿时慌了。
“云景,你去哪了?”高峰拍着壁橱,高声道,“你回答我,你还在吗,云景?云景!”
然而不论高峰怎么叫喊,都再也听不到云景的回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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