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名叫程之伶,早年在新楼年少成名,慕名而来的恩客为一睹她的风采,甚至愿意一掷千金只为佳人一笑。
程之伶捧着紫檀盒,领着姚九歌他们进屋,屋内同外头一样,时时透露着文人雅士的雅趣。
清茶,名画,古琴,一几,一人。
一切装饰都与程之伶的曾经过往挂不上一点瓜葛,清淡的仿佛一个隐居的雅士。姚九歌抬眼四望,见一旁挂着的一幅山水画下方放置了一个瓷瓶,瓷瓶上头正插着两根柳枝。
应该是见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以故人之画安慰孤独的心。
“你父亲少年时也曾是我的恩客之一,多次为了见我而不惜花重金,那时我风头正劲,慕名而来的人每日都有,自然记不得你父亲。”
程之伶一边说着往事,一边将白皓涟两人迎到几案旁,替他们斟了一杯茶,这才又悠悠道:“后来,我的嗓子在一次事故中毁了,自那后再也无法登台,虽说靠着这张皮囊又勉强撑了几年,可到底不能长久,那时候,我受尽冷落,只有白诚还一直来找我。”
“那时我们经常对月长吟,他教我念书,教我诗词,每日清晨,他抚琴我跳舞,日子多么快乐。”
程之伶回忆这段往事时看的出来很是眷恋,就连一直硬邦邦地语气都突然变得柔和,但这柔和也只维持了一会儿,便又立刻消失。
“我那时还天真的想,倘若能一直如此,即便伤了嗓子又能如何。”程之伶笑了两声,也不知是在嘲讽白诚还是在嘲讽自己。
“可我毕竟是妓,不论当时的生活多么美好多么令人艳羡,却总是不能长久。我在新楼长大,见惯了人情世故,早就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根本留不住一份真挚的情。当时我就在想,留不了他一生,那么只留一时也好。”
姚九歌抿了一口茶,静静地看着程之伶。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快,他跟我说回去就退了婚事,然后将我接过去,一起好好生活,我自然是不信的。镜花水月,一切皆空,恩客远去,哪有再回头的道理。可我当时宁愿相信,宁愿相信他是不一样的,或许白诚他,真的会来找我。”
“二十一年了,我等了二十一年,却等来他已死的消息。”
程之伶笑了一声,抿了一口苦茶,道:“而且居然还是由他的儿子来告诉我的,他是不是故意想恶心我?”
“不是这样的,程先生……”
“什么程先生,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我的嗓子已坏,早就是废物一个了。”
白皓涟抓着茶杯,虽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往事,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为什么他的父亲一直都郁郁寡欢的原因,可天性善良的他却无法恨程之伶。
“父亲与我母亲乃家族联姻,当时白家馆深陷危机,若是不与人联营,恐保不住白家馆。在我的印象当中,父亲总是沉默寡言的,总是天天喝醉,却不肯和我母亲说一句话。我那时不懂,也恨过我父亲,可后来等我渐渐长大,也明白,情这一字,不仅害了我父亲,也害了我母亲与我。没有任何感情做基础的婚姻,的确让父亲生不如死。”
“砰”的一声,程之伶手中的茶杯倒地,她连忙背过身去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这才有些抱歉地回过身来。
她同白诚分开之后,几乎就断开了与外界的联系,只是偶尔会去新楼教一些姑娘唱曲儿的技巧,除此之外,根本就闭门不出。世事变化,都与她无关。
一方面是被白诚伤透了心,不敢再去接触外人,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不肯再让自己投身。
而在她刻意不接触外界消息的二十一年后,竟然告诉她其实白诚对她一直有情吗?
“倘若他一直还记着我,为何不来找我?”
姚九歌微挑了眉头,将茶杯放下,道:“或许是因为程先生在得知他成亲后就与他狠心断了联系吧。”
程之伶怔愣,道:“我当年确实给他写过一封绝别信……”
“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他很想来找你,可是又怕你见到他生气,父亲说你的身子不好,若是气坏了,他会比现在还要难过。”
所以才宁愿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悲痛,也不愿再去找程之伶一面。
可白诚又哪里想到,程之伶这二十一年来,根本就没有停止过想他,只要两个人能有一方有勇气再踏出一步,就不会有现在的结局。
程之伶这才知道因为自己的胆小而错过了整整二十一年,她低下头来,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冷漠以对简直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两个人,明明相爱,却最终因为胆怯而终于失去了对方。
桌上的紫檀盒自进门就没有被打开过,程之伶将它重新捧在手心,顿了顿,终于还是缓缓打开了它,随后,她一手捂住嘴,一手几乎再也捧不住紫檀盒。
对面的姚九歌眼疾手快,立刻冲在紫檀盒掉地之前接住了它。
里头是一个玉镯,泛着翠绿的光泽,内部似乎还刻了两个名字。姚九歌没有细看就将盒子盖上,但大约也知道,那名字一定是白诚和程之伶。
白皓涟之前也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现在终于有机会瞄上了一眼,随后就解释道:“这是我白家的家传之物,历来是带在正妻手上的。”
白皓涟也觉得有些意外,他看着紫檀盒,终于也意识到这位程先生在自己父亲心中的地位。
“母亲曾经问过父亲为何不将这镯子送她,当时父亲借口镯子已丢,却没想到竟被他一直好好保管着……父亲心中所爱,一直都只有你……”
姚九歌看了白皓涟一眼,道:“既然是家传之物,你父亲说弄丢了,应该遭到了不少的奚落吧?”
白皓涟点点头。
程之伶也在此时恢复了平静,她十分珍惜地捧着紫檀盒,将脸靠在紫檀盒上静了好一会儿。
“你的父亲人很好,待我也很真心,舍不得让我做任何的家务,天稍微冷些,就怕我冻着,天热了,又不辞辛苦地替我每日摇扇,在他走之前还说过无论如何也要为我取一块冰来。”
程之伶说着说着就笑了,轻声道:“那时我迷上了李良的山行游记,满心想要跟着书上写的地方去看看,你父亲听说了,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带我走。”
白皓涟也笑了一声,道:“父亲从未带我母亲去过任何地方。”
“你父亲这般好,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程之伶看着白皓涟斯文又和善的模样,笑道:“你长的很像你父亲,白诚若是知道你这么懂事,一定也很高兴。”
白皓涟又作了一个揖。
“我想去看看你父亲。”
白皓涟一怔。
“我错过你父亲二十一年,已经不想再继续错过了。”
白皓涟愣愣,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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