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在这时降了下来,露出傅令元轮廓沉笃的面容。
见是他,陈青洲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于周围转一圈。原本处于戒备状态的手下得到示意,全部暂且按兵不动。继而他看回傅令元,淡淡一笑,打招呼:“令元。好巧,在这里碰到你。怎么?又来探视阮小姐?”
“你知道不是巧。”傅令元单手驻在车窗上,冲他斜斜一勾唇。
驾驶座上的赵十三下车,走远了些距离,明显是去把风。
陈青洲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傅令元这才利落地从车里下来,关上车门,闲散恣意地往车身上一倚,然后掏出口袋里的烟盒,抖出一根烟朝陈青洲面前递。
陈青洲的单手抄兜,轻轻睇一眼,没有接:“你知道我不抽的。”
“呵,傅警官当年让你戒烟戒得很彻底。”傅令元斜的语气颇有些嘲弄,边说着,手拐回去,转而把烟送进自己的嘴里,叼住。
旋即打火机“啪嗒”,他手掌虚掩火苗,稍稍垂下头,靠近手中的打火机。
烟头点燃。
打火机熄灭。
他猛地吸了两口,烟头的红色火星因此而特别地亮,最后随着他松开烟嘴呼烟圈而又暗淡。
陈青洲始终挂着淡笑,透过青灰色的烟雾看他,也不主动问,耐心地等他。
傅令元又深深地抽了一口,边呼着气,边问:“听说傅警官最近也住你那里。”
“听说?听谁说?”陈青洲故意反问。
傅令元继续勾着唇:“还听说你又跑去揍人家谈笑了。”
“你的‘听说’真多。”陈青洲别有意味。
傅令元好像并不介意适当地暴露出他对他的行踪有充足的消息来源。
接下来没有说话,他又沉默地抽着烟。
少顷,陈青洲抬腕看了看表:“你特意来这里等我,不会只是为了让我看你抽烟?”
“如果我说是?”傅令元闲闲散散地笑。
陈青洲直接猜测:“你想聊阮小姐被免职的事?”
傅令元的一根烟抽到头,丢到地上拿脚尖用力地碾灭,再抬眸,道:“我给了她一份林氏的法人代表更换申请。你帮忙一起劝她签字。”
“这就是你昨晚见她的目的?”
傅令元闻言轻嘲:“你带走她又怎样?她不会告诉你的,依旧不会告诉你。”
陈青洲笑了笑:“你就是抱着这样的笃定,所以故意放水,认为阮小姐即便到我这里来也无所谓?还是……”他煞有介事地拖了个长音,并顿了一下,“你另有所图?”
傅令元眸子极轻地眯一下。
陈青洲未就此再多加探究,回到正题上:“既然你都清楚阮小姐对我的态度,怎么还要我劝她签字?而且我刚刚见她,她也并没有向我提及这件事。”
“她是到了你那儿之后得知了工厂的事情,你不该负点责任?”傅令元双手抱臂,倚靠车身更近些,两只脚在地上懒懒地交叠,“你肯定也不希望她陷在这里头。”
陈青洲原本客气的笑意敛起,表情微冷:“现在才来说不希望她陷在这里头,当初你都干什么去了?”
三鑫集团的收购计划,他一开始就知道目的是什么。彼时故意提醒阮舒留心,是希望挑起阮舒和傅令元之间的龃龉,并非真心好意。后来没有想到阮舒会是他的妹妹。
人心在所难免存在亲疏远近。正如他曾经和荣叔所达成的一致,有些事情自己可以碰,可绝不允许自己的亲人牵扯进囫囵。
而傅令元却这么做了。虽然他之后又试探了几次傅令元对阮舒的感情,但光就这一点,他便不会原谅傅令元,是以他原本谋划着在上市庆功宴期间解决掉傅令元,不让阮舒再深陷傅令元的感情陷阱,进一步受到更深的伤害。
“你如果真心为她着想,就不该促成收购案。”陈青洲的神色间不见半分一贯的温文尔雅,“不要告诉我什么你没有办法阻止。你心里算计得最清楚。因为你和她的关系亲近,你就能离工厂更近。其他被收购的公司可没有比林氏于你方便有优势。为了上位,为了你的野心,你选择牺牲了她。”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其他事情也不必我再给你一一细数了。经历过那些赤裸裸的利用,以她的性格,肯定会多想一层,怀疑你究竟是真心要补救欲图将她从林氏里摘干净,还是又另有算计。她怎么可能同意让出林氏?”
一番话完,空气里安静下来。
傅令元的站姿未变,脚尖还颇为悠闲地继续在地上戳着几分钟前他丢掉的那个烟蒂,而唇边噙着的笑意甚至更为散漫,睨着他:“说了这么多没用的,最后你还是会一起帮忙劝她签字的。因为你知道怎样才对她最有利。”
陈青洲否认:“你错了。我会选择尊重阮小姐的想法。我不会干预她的个人决定。我能做的是随她的决定而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傅令元倒因此记起了什么事,神色暗沉下来:“不干预她的个人决定所以由着她胡闹想去工厂就去工厂而不顾她的安全?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有原则了?我让荣一转给你的话没有传到么?这次的车祸你又该怎么解释?”
陈青洲的表情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我的过错我自己会反省。但追根溯源她为什么坚持要去工厂,她为什么会出车祸,你自己最明白。你连一段感情都负不了责任,就别绑着她。该签的离婚协议趁早签了,还她自由。”
“说得好像你对感情就很负责任。傅警官现在难道不正被你绑着?”傅令元从车身站直身体,生冷地反唇相讥。
陈青洲脸一沉。
“你又以什么资格来评论我和阮阮之间的感情?哥哥的身份?”傅令元质问,冷笑,“她并不愿意和你们陈家有牵扯。你们陈家也没有那个脸认她。你敢说,如果不是为了那两亿,你会花心思去找庄佩妤?又何来现在义正严辞的为她好?”
陈青洲亦冷脸嘲讽:“你呢?你敢说,如果不是为了那两亿,你会和她结婚?又何来现在口口声声的对她情深?”
一来一往间,两人不知不觉缩短了距离,面对面地相视而立,颇有对峙的浓浓火药味儿。
盯梢的赵十三和暗处的荣一分明远远地张望,感觉他们各自身周的气场于静谧的停车场里无声地碰撞出众多火星子,仿佛都能听见滋滋的作响声。
少顷,两人同时放下剑跋扈张,错开眼神,却是谁都未再言语。
陈青洲看似云淡风轻地低头理自己的袖口,举手投足间十分儒雅。
傅令元则直接拉开车门坐回车里,重重地关上车门,并摇起车窗,丝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真实情绪。
赵十三忙不迭奔回来开车。
车厢内的气氛很差。
安静得赵十三喘气都不敢太用力,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探一眼自家老大的脸色,开离医院老长一段距离,都依旧不爽着。
傅令元的视线凝定于车窗外,看也不看赵十三,直接吐字:“说。”
赵十三这才问:“老大,刚刚小爷来电话,问我们到哪儿了。”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们刚下飞机。”
“然后?”
“小爷说你先安顿着,等晚上约C’Ble见。”
傅令元听言挑了下唇:“他哪天不在那儿……”
“老大,那我们现在是先回别墅‘安顿’?”赵十三询。
“不用。”傅令元面无表情,“我老婆都不在别墅,还有什么好‘安顿’的?”
赵十三不吭声,默默地打转方向盘,中途换回日常用车后,径直朝C’Ble开去。
夜幕降临,霓虹灯起。
陆少骢推门进包厢时,里头安安静静,不过烟雾缭绕,熏得能够呛死人,连他闻惯了烟味儿都有些受不了地扬手扇了扇,回头问守在门口的赵十三:“人呢?不是说阿元哥下午就在这儿呆着了?”
“小爷,老大确实在里头,你往里走。”赵十三栽着脑袋回。
外面涌进来的空气稀释之后,陆少骢凝睛,果然见灰白色的烟气里,隐隐约约有抹轮廓。他带上门,大步迈去:“阿元哥,你早到了怎么不找起来人一起,独自一个干什么呢?”
说话间,到了跟前,陆少骢才看清楚,傅令元往后靠着椅背,黑色的衬衣林乱地散着最上面的两三颗扣子,嘴里咬着烟吞云吐雾,桌面上是两个东倒西歪的空酒瓶,全是酒精度很高的洋酒,还有一瓶喝到一半的,和一瓶未开封的。
视线再一扫,发现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脚边还跪坐个怯生生的女孩子,穿着一身高中女学生校服,嫩得能掐出水来似的,像足了未成年。
陆少骢自然认得她,何况她这一个多月基本都陪在傅令元身边。
此时她手里端着烟灰缸,缸里已经盛了很多的烟蒂和烟灰,俨然有漫出来的趋势,但没有要先倒掉的打算,俨然是不被允许。而她光裸的手臂和手臂上,有好几处被烟头烫伤的痕迹,有的旧有的新。
视线自她身上挪回来,陆少骢往傅令元身边一坐:“阿元哥,你不是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怎么不休息休息直接来这儿?”边说着随手拨了拨空酒瓶,“还一个人喝掉这么多酒?”
傅令元半睁开满是醺意的眸子,有点邪性儿地勾唇:“我的酒量你知道的,要是能醉趁机耍酒疯,我求之不得。”
陆少骢皱眉:“怎么?你和元嫂还闹着?这不是都一个多月了?元嫂该出月子了吧?”
将烟送到自己的嘴里,傅令元深深地吸一口,然后仰头,对着顶上的半空缓缓地吐出烟圈后,他笑了笑:“身体是出月子了,脑子还不清不楚的。”
“嗯?什么意思?”陆少骢困惑不解。
傅令元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双脚噔地抬到桌面上,踹翻了酒瓶子,旋即偏过头来看着陆少骢,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感叹:“觉得你之前有些话说的是对的。女人有时候真不能太惯着。你说我娶了这么个犟脾气的,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陆少骢笑笑,手肘驻在大腿上往前倾身,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啜了一口,戏谑道:“阿元哥你自己好元嫂这口,有什么办法?”
傅令元两个手指夹着烟,眼睛也不看,直接伸手过去烟灰缸弹烟灰,但是位置根本没有找准,烟头直接戳到了那女人的手背上。
明显很疼,她的手抖了抖,唇上口红都被她的牙齿咬得快没了,还留着深深的齿痕,却硬是没有出半丝儿的声响,只默默地把烟灰缸挪至他的烟头下方,帮他接住烟灰。
傅令元正自顾自地继续和陆少骢说着话:“我把她从林氏免职了。”
“还真给免了?”陆少骢诧异,“昨天谁和我说了一嘴,我以为只是误传或者开玩笑。”
傅令元自烟灰缸收回手,带着烟又塞回嘴里叼住:“流掉的那孩子没备好,和她平时上班太操劳直接挂钩。医生都建议要我们好好养上半年,她坐月子的时候还每天心情不好,一出月子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非得闹着去公司。你说我能怎么办?呵,那就让她没班可以上。”
“阿元哥你这回是真下了狠心要治元嫂?”陆少骢手肘横过去撞他一下,揶揄,“真舍得?不心疼?”
傅令元没回答,重新坐直身体,左手烟右手酒的,嗓音沉沉:“现在和我搞分居呢她。”
陆少骢哈哈地乐呵:“还真是元嫂的做事风格。你让她没了工作,她让你没肉吃。”
傅令元拿眼角斜斜睨他:“也就你敢幸灾乐祸。”
“不是,我说阿元哥,”陆少骢一只胳膊搭上傅令元的肩,哥俩好似的,“你不能总让元嫂把你吃得死死的。既然她现在跟你闹分居,那正好,你更该让她知道,你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她这样把你往外推,纯粹是自己作的自己嘛。你瞅瞅我妈,正房的地位永远都在,老陆对她也几十年如一日,可正不妨碍老陆在别的女人身上享受我妈给不了的东西。这样的夫妻关系才是最和睦的嘛。”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