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郦玉堂接着京中发来加急文书,登时便如叫人揭开顶梁骨灌下一盆雪水来。饶是正月间房儿里烧着顶顶好银霜炭,他还是手足冰凉,头晕目眩,当地晃了两晃,手里捏着素笺,脚下踉踉跄跄,直跌坐到了罗汉榻上,方觉得眼前不冒金星儿了。
将手里素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怎般看,怎般写是太子薨逝。纵以郦玉堂之不喜问政事,也知这回事情大了。于私,太子是他族侄,于公,了不得,国之储2、未来之君,就这么没了,官家虽壮年,然是年壮人不壮,后宫前前后后为他养了十数个子女,到眼下存活只有四子三女,除去一个太子,便只有三子了。四个儿子四样身份,长子齐王是淑妃陈氏所出,太子是元后王氏所出,三子赵王是后宫李才人之子,少子鲁王却是继后、淑妃堂妹陈氏所出。
太子去了,照说当是鲁王大位有望,坏就坏据说太子是因吃了皇后赐冷食发病死了。齐王是长子,却又是庶出。且淑妃之父是嫡长,皇后之父先时却不如堂兄风光,要命是淑妃之父与太后同母,皇后之父与太后异母。休说朝堂,便是陈家自己,也好有一番官司要打。
郦玉堂叫这番错综复杂晃花了眼,又忧心起九哥来,然君子重诺,既亲自带了儿子上门儿,便不好再毁约。却又不免把九哥拎将过来,千叮万嘱,不许他搀和进去。九哥道:“京中谁个认得我?”郦玉堂哑然,将手儿一摆:“你去罢,我再多写几话叮嘱话儿,你一并捎进京里去。”
他还想训诫儿子,京里吴王也是这般想。朝廷邸报来不到一日,吴王府信使也飞奔而至,彼时郦玉堂正换了衣裳,欲亲往洪宅与苏先生说个明白,请苏先生写个字儿,他好送往京里,京中核实了身份,他便急“安排”苏先生入京。
郦玉堂问过父母安,使这信使去见申氏。这信使申氏是识得,乃是吴王府里得管事儿子,将信送来,申氏便打发他下去吃茶用饭。郦玉堂却拆了信来看,一看之下,渐由惊心转作安心。
吴王信中言道,这太子病说是因皇后而起,然他素来体弱,倒也意料之中。次后吃药,却是齐王献上药材煎。这便是打不清官司。
据吴王推测,无论是哪个做下,官家都无法严惩,不为旁,只为余下赵王生有残疾,两条腿儿不一般长。赵王平日畏缩,赖太子时时护持方得安生度日,朝臣颇觉他不似个皇子样儿。若将齐王、皇后严惩了,倒好叫哪一个来承这万里江山?只得胳膊折袖儿里,闷声认了。夜里将大被蒙头,好生哭一回他苦命太子。
齐王、皇后,哪个都不肯认这个账,风评煞是不好,无论官家要立齐王还是鲁王,总要与他个好些儿名声。一想二想,不由以手加额:“不是还有他么?”
官家想念苏先生,无日或忘,却架不住皇太后日日说他不好,官家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却也怕陈氏对苏长贞不利。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苏先生那个性儿,又好迷个路儿,再叫他京中做官儿,哪日气急了,皇太后叫人罩他个麻袋往暗巷子里一拖一揍,家人还道他走丢了。只得趁皇太后生气又不算太气空档儿,将他远远打发了,也好保他一命。
眼下无论齐王还是鲁王,都须用着这苏先生好名声儿,是以官家与太后说:“召苏正回京,做太子太傅,不管立了哪个,都好叫读书人少说些话儿。”皇太后一听,正是此理。昔日赶人出京,她费心机,待今日要寻人,方恨当日做事太绝,连呼:“冤孽。”
你道为甚?
俗话说得好,“一人藏物,十人难寻”,放到苏长贞这里,却是“一人走失,万人难觅”。藏东西还好猜,总是藏那犄角旮旯儿、夹缝隐蔽处多,这苏长贞,你晓得他是山上还是河里?是生还是死?
是以两宫焦急,只管要一个苏先生回来。
吴王信末言道,若郦玉堂能寻着苏先生,实是大功一件。然苏先生正人君子,叫郦玉堂寻人时休要嚣张扰民,免得苏长贞头脚入京,先不着急走失,便要参上一本。
禁宫里那一家人家事儿,休说京中,便是郦玉堂这般常年外人都晓得,那是一团掺了钢丝拧成团儿乱麻,刀都斩不断麻烦!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这些事儿他吃不透,便索性不管了。然眼前局面,他却明白:无妨!不计谁个得了半副銮驾,都要倚重苏先生,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明此节,郦玉堂大感欣慰,便不寻他那齐亲家商议,反往他洪亲家处说话。你道为何?一因苏先生彼处,二也是防走泄了风声。苏先生如今,乃真奇货可居也。
郦玉堂携九哥到了洪宅,彼时苏先生拿着洪谦逼他练字儿,用苏先生话说,洪谦字儿是“蟹爬转作苍蝇爬,丢人丢得小些儿了,却还是有些丢人。”
气得洪谦将家下人等召集了来,道:“都不许带他出门,听那泼妇骂街。”学会了来气我了!
郦玉堂登门,拿了邸报急信,一五一十说与苏先生:“眼下京中情势紧急,还请先生赐一纸字,晚生好发往京中,堪验了身份,护送先生回京。”
苏先生也不骂洪谦了,当下急扯了纸来,书就一封慰问官家之信,言辞肯切、其情殷殷,末了将一方私印盖上。也不用来人验看他是真是假,只消核对了他笔迹,便知真伪。这便是寻人寻个一代书法名家好处了。
郦玉堂接了信儿,也顾不得与苏先生磨蹭,匆匆告辞便去:“留九哥下来听训,先生但有何吩咐,只管说与他。他是九娘夫婿,便是先生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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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遵了父命,苏先生书房里立得好似一杆枪。苏先生却缓和下来,一抬眼,看九哥绷得像根柱子,一招手儿:“你来你来,看我这卷经书抄得如何,”又朝洪谦挥手,“你于今单看也无大用,还是去练罢。”
洪谦正眯着眼想事儿,叫他一挥打断了,转身便走。九哥忽听苏先生道:“他那个样子,别是憋着什么坏水儿罢?”九哥一字不吭,用心看那经卷。苏先生书法,海内知名,用来抄经,实是大材小用。九哥便问:“先生书法,非晚辈轻易可评。只是用来抄经,未免……先生这是?”
苏先生长吁一声,道:“与那个光头儿送去,好歹相识一场。”九哥想,那一回便是慈渡寺遇着玉姐,回来七姐说这苏先生偏好寻方丈算命,想来两人私交极好。那方丈能得苏先生一卷手抄经书,倒好便这寺里传世之宝了。
想毕,九哥便问苏先生:“先生想上山?”
苏先生点点头:“也好叫有始有终,回去便不好这般了。见一见面儿,断一断念想罢了。”九哥默然,苏先生再回京,便不好如往日那般,看甚有意思便去钻研了,须得严明,为太子做脸。
“我奉先生去。”
苏先生看他一眼道:“也好。叫上玉姐,总是你们结缘地方。”
九哥应道:“先生说是。”
苏先生见他不羞不臊,一派从容,忽觉堵得慌,他素喜这宠辱不惊君子,然九哥是他学生丈夫,听着这结缘地方又不惊不喜,却叫苏先生肚里好一番不。九哥见他不说话,便向他告辞,要寻玉姐去,苏先生左右打量他好一阵儿,方道:“去罢。”
玉姐那里正与秀英说:“却才往阿婆那里去,阿婆哭哩,想往慈渡寺再上炷香。”秀英听说素姐又哭,眉头便是一紧,及听说是不舍想上香,便又松了开:“那便一道儿去。这些年,那庙里虽受咱香火,却也实是灵验,你也去,拜得诚心些儿,求个好运道,咱这是上京去哩。口里说着轻,做事却要上心,那处能人多哩。”
玉姐挨着秀英坐了,伸手抚上秀英眉间竖纹,抚平了,方道:“能人也是人。梁相也不是京师人、先生也不是京师人,便是本朝太祖、太宗,难道又是京师长大了?皆是各地英杰,因有了能为,这才往京中去。京城地界儿,不过是集举国之菁华罢了。”
一语毕,洪谦掀了帘子进来道:“就是这个道理。”
见他来了,母女两个都站了起来,玉姐叫一声“爹”,便肃手立着了。小乐儿见状,悄溜出去端茶来与洪谦。
洪谦道:“京里那些事儿,你当它是事时,便觉敬畏,看透了,便也没甚好怕了。人还是那些人,顶多坏些、滑些、小气些,那等人,何处又没有呢?”又问,“收拾得如何了?”
秀英道:“除开正使家什,旁都齐了,玉姐嫁妆也齐了,只等装船。”
洪谦道:“苏先生不定随不随咱们走,与他备份儿礼物罢。”
秀英惊道:“怎?”
玉姐道:“可是京里有事儿?先生要先走了?”
洪谦道:“你却猜来。”
玉姐道:“仿佛听传说,太子薨了?这是京里要苏先生回去了罢?”
洪谦笑问:“怎地这般说?”
玉姐道:“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哩。东宫不可久悬,继立总不如原配,要与他支架子撑门面罢咧。皇后淑妃,尊卑易位,早晚有一场好争斗。先时有太子压着,倒不大显,如今太子去了,还不定如何。界时输固然不好,赢也要狼狈,却不要乃着个端方君子撑门面?”她于皇室中事,近来颇为上心,又有申氏等一意教导,是以知晓其中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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