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久久地望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半晌才道:“孟兄,这世上为何没有鬼呢?”
纵然死了这么多人,司家罪行罄竹难书,可是死了的就是死了,他们再也不能站出来为自己讨还公道。
活着的时候,是乱世的浮萍,身不由己。
死了之后,更是无踪无迹。
“大夫想说因果循环,还是厉鬼索命?”孟戚微微摇头,语气萧索地说,“因果循环不过是安慰之言,世道向来不公。恩将德报,仇以血偿,听起来确实痛快,可厉鬼也是人变来的。只要是人,就会犯下各种错误;只要是人,就会各自有差别。如果人死为鬼,又怎么能保证这些枉死之人,能胜过那些生前作恶之人的鬼魂呢?怕是死后,还要继续受磋磨。”
墨鲤不由得深思,终是叹了口气。
他见过的世间事,还是太少。
书上说人有七苦,然而活在世上,经受的苦难又何止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最苦者,乃是那些极力想要活着,却终究不被当做人的平凡百姓。
史书记载的是天下纷争,群雄并起。
话本里说的是英雄豪杰,侠骨柔情。
那些被错杀的、成为枭雄刀下鬼的,不过寥寥一笔。
同为人,尚且如此,更别说随处可见的山岳河流。
毁之不吝,践踏不惜,根本不当回事。
“孟兄……”
墨鲤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贸然说出,还不知道孟戚能不能接受得了,现在墨大夫身上连一颗宁神丸都没有。
可是这话说了没有下文,孟戚疑惑问:“怎么?”
墨鲤迟疑了一会,低声道:“你相信山岳有灵吗?”
孟戚哭笑不得,先是厉鬼,又是山灵。
大夫这样聪明的人,为何要指望这些虚无缥缈之物,来解决世间不平?
话说回来,这次地动确实很怪。
孟戚沉思,司家说是挖空了一座山,其实只是挖了矿脉,成色不好的金矿石他们还没挖。采矿时常会发生塌方,可是这样可怕的地动,已经不是大规模塌方能解释的了,毕竟连四郎山附近的秋陵县也遭殃了。
挖矿塌方是人祸,地龙翻身是天灾,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地动时忽然流失的内力、进山后看见草木生发,还有脚边这棵树!
“你该不会想说,这棵树是山灵?”孟戚瞪着这棵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什么特殊。
墨鲤俯身给树干输了一道灵气,树没什么反应,他摸着粗糙的树皮,摸得孟戚差点以为这棵树是墨鲤的宠物。
正常人会养一棵树做宠物吗?
“它……不是山灵,山灵已死。”墨鲤语气沉重。
孟戚蹲在他身边,学着墨鲤的模样摸了摸,竟也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
这种悲意,初时不觉有异,仔细一想,就仿佛眼前这道幽深的裂缝,深不见底。
“山灵为何要杀死秋陵县的百姓?”孟戚下意识地问。
“即使在司家堡中,也有无辜的仆役,账册不就是一个仆人偷出的?然而他们都死了,山灵与人,在生死之前,都身不由己。”
“世间有很多山灵吗?”
“可能。”
墨鲤还没有离开过平州,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孟戚顿了顿,又问:“那些山灵,还活着吗?”
“……或许吧。”
墨鲤只知道太京龙脉活着,天下山川众多,有多少龙脉呢?它们是否化形,还活在世间吗?龙脉的真身没法挪动,要是有了灾劫,它们也躲不开。
墨鲤想起歧懋山的那次山洪,洪水淹没了灵泉所在的洞窟,硬生生把自己冲了出来,他在洪水中为了抱住浮木,化为人形。
倘若没有遇到秦老先生,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痴傻孩子会怎样?
如果不是民风淳朴的竹山县呢?一个傻儿,混在流民之中,不会被拐卖吗?拐卖之后呢?不识字不懂人事,也不能保护自己,如果运气不好,会化形的龙脉,跟没有自我意识的龙脉比起来,反而会遭遇更多危险。
墨鲤转头看孟戚,他不知道太京龙脉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属于楚朝国师的过往,只是太京龙脉生命里的一段。
墨鲤早就推翻了之前的猜测,从孟戚的种种行为来看,孟戚可能就是太京龙脉。
之前墨鲤对戏弄自己,让自己去太京的金龙并没有好感,现在他想起了那条金龙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你是龙脉,我也是龙脉,保护好你自己。”
失去记忆的孟戚会出现麻县,是潜意识驱使他来找自己的吗?墨鲤心里不确定,可他知道,他必须要去太京了。同是龙脉,他们息息相关。
孟戚的病因,不是灵药那么简单。
孟戚能好好站在这里,那只胖鼠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时千头万绪,墨鲤理不出来,索性暂时搁下。
“走吧。”墨鲤说着,伸手就要扛树。
“我来。”孟戚抢了个先,不像是卖力气,倒像要仔细感受这棵树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
墨鲤无言,随他去了。
孟戚边走边问:“我们要把山灵带去何处?”
他是不介意一路扛着,可是树受不了吧!就算树根上裹着泥,离土太久,终究不好。
“不算山灵……罢了,你想这么称呼也行。我们要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再把它种下去。”墨鲤补充道,“对了,必须在这座山里。”
“知道,山灵嘛,不能带出这座山。”
孟戚走了几里路,忽然感到这棵树枝叶被风吹得更贴近自己,沙沙作响,好像在索要什么。起初孟戚没有注意,伸手推开了,毕竟枝叶不停蹭脸的感觉还是有点疼的。
枝叶不屈不挠,在风的帮助下持续发动攻击。
“……”
不得了,大夫!这山灵看我的脸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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