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被蛮夷俘虏的噩耗, 以燎原之势在大梁上下蔓延。
在这入冬的季节,不少人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冷意。
皇家骨血稀薄,唐宣德膝下也就二子一女, 然而嫡长子在幼年就夭折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八岁的嫡次子唐义和五岁的小公主唐月。
在大梁面临这种兵败帝擒、后继无人的危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顾青身上——他一直以来是朝中众臣的主心骨,现在更是如此。
“我与永乐长公主商议后决定让太子殿下代政,而长公主从旁辅佐。”顾首辅的一句话, 立刻将还在贪玩好吃、鸡嫌狗厌年纪的唐义小朋友拉上了台面。
但这也实在是不得己而为之。
固然,花绵可以越过侄子垂帘听政, 可是这样也会招致许多士大夫的不满——在他们眼里, 就算皇帝遭遇了危机, 长公主殿下也不能在有太子的情况下牝鸡司晨。
于是现在这一折中的提议,没有人反驳。
可是对于只有八岁的唐义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从奶娘那里偷听到了父亲被敌人俘虏的事, 以及那个一直很疼爱自己的王公公被杀死了的消息, 小朋友弱小的心灵还没来得及调整,又被赶鸭子上架被迫面对着一群陌生的、胡子拉碴的老头们各种哭诉……
“阿姑,我不想去听了!”顶着一只沉重的镶满金玉珠宝的头冠, 漆黑的大眼睛里含着泪花的小男孩死死地拽着花绵的衣袖,怎么都不肯去上早朝。
“阿义乖, 姑姑也会跟你一起去的……”花绵垂着头, 温柔地凝视着自己的小侄子, “我们阿义不是说, 未来想成为最伟大的将军吗?那你就要克服自己的害怕,勇敢地面对大臣们好不好?他们可是你父亲最信赖的人啊——”
“骗人!”小男孩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闷声道,“那些家伙……那些整天除了下跪和抱怨以外什么都不会做的人,怎么可能是父皇信赖的人?除了顾大人,其他大臣一点用都没有!”
花绵短暂地沉默了。
唐义所言确实不虚,她一直在龙椅后面的帘子里听政,现在大梁危机四伏,打仗要钱,救灾要钱,就连赎回皇帝也要钱……鞑靼那边已经在派来使臣跟朝廷接洽了,估计单一个赎金,就能把大梁彻底压垮。
几乎所有人都能预见这一情况,而各地的灾害还没有平息,百姓的□□也此起彼伏,不少臣子对此忧心忡忡,有些人甚至顾不上太子只有八岁,就把积压已久的问题在早朝上铺天盖地地倾吐出来。
唐义小朋友本来就在龙椅上坐不住,结果一个个跟他说话的大人都在讨钱,要粮,哭求……要不是阿姑再三叮嘱,他早就一脚把这些老家伙踢飞了。
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把父亲救回来吗?
什么蓟州干旱徐州水祸的,小孩子听不懂也不关心,他只想知道——
“怎么样才能让父皇回来?”
稚嫩的声音,茫然的语气,在金銮殿上回响。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
帘后的花绵紧紧地攥着手,掌心和额头都沁出了冷汗。她知道的,现在其实是一个抉择的时刻……
不是大臣们不想救人,但是在五十万大军的包围下都能被鞑靼生擒,唐宣德已经失去了往日那层神圣的天子光环,在众人眼里这就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皇帝。
再加上唐宣德平日里并没有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政务基本上全靠内阁运作,多一个他少一个他对大梁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更何况,年幼的太子可比喜怒不定的皇帝好对付得多。
在个别理智派的大臣眼里,与其掏空国库去救一个皇帝,倒不如把钱省下来去救灾和抗敌,反正太子在就够了。
花绵也跟顾青讨论过这一点,作为妹妹,她肯定是想快点把兄长接回来的,但是这样他们就再也没有力气去跟鞑靼打仗,甚至连各地的民乱都平息不了。
而且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会被迫跟鞑子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
这是花绵无法忍受的。
“先生,安凉那边的五十万大兵真的都被打败了吗?”
“并未,皇上被抓纯粹是因为王监军的怂恿,亲自领着一队精壮前往最前线与敌军交锋,最后被冷箭暗算而已。其他未出战的将军已经领着剩余的战士在原地安营搭寨,随时听候朝廷的命令。”
“那就让他们继续支援安凉,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这座要塞!”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坚决,安凉城是东北各州的枢纽,如果那里被敌人占领了,那大梁就会门户大开,任人鱼肉。
“遵命。”顾青带着安抚意味地摸了摸她的头,“但是殿下,五十万大军驻扎在安凉,粮食和过冬的衣裳该怎么解决?”
“从国库里调……”花绵咬了咬牙,“皇兄那边只能先派使臣跟鞑靼拖延一二,大军的粮草决不能短缺!”
乌冠绯袍的男人垂下了漆黑的眸,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轻声一叹:“好。”
她选对了。
战争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
比起那位刚愎自用的皇帝,他的公主殿下真是可爱多了。
然而,大梁已成死局。
他也该动手……把她带去南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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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封信件用蜜蜡封好,花绵低低咳嗽了几声,一个黑衣劲装的锦衣卫瞬间从某个角落出现在了她的跟前跪下。
“将这封信送过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她的脸庞有些苍白,轻言细语的时候却不显得柔弱,反而有几分刚硬。
“是,殿下!”被吩咐的锦衣卫接过信的时候,只瞥了一眼那双白若嫩笋的纤纤玉手,就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怎么了,还不出去?”见对方不动,花绵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头,“此事极其重要,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没有!是属下失礼!”作为皇家专属的侍卫,这位黑衣小哥不免为自己的失职羞愧万分。
不过公主这倾国之貌,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同僚特地交代自己觐见时要收心敛性,念他个几百遍的清心咒。
锦衣卫小哥出去的时候,恰好与步履匆匆的宫女碧玉擦肩而过。
“公主,不好了,太子殿下在勤政殿闹起脾气来了!”
作为花绵身边的大宫女,碧玉一向消息灵通,这会儿显然是急了,一边撩起帘子,一边朝里面喊。
“你先别慌,”花绵的眉越皱越紧,“发生什么了,阿义闹什么脾气?”
她这个侄子虽然顽皮,但毕竟是皇家儿女,早熟懂事得很,之前早朝几乎被一群大臣围起来哭哭啼啼都忍下来了,现在肯定是有什么事把这小家伙弄得崩溃了。
“太、太子殿下接见了六部尚书以及首辅大人,不知道他们说了句什么,太子就突然发怒了,现在把勤政殿的笔墨纸砚全都打翻,在地上哭嚎呢!”
花绵登时就站起了身子,柔软的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
“走,我们过去看看!”
勤政殿里,纸笔凌乱地铺在地面,墨渍星星点点迸溅,身穿宽大的明黄色太子常服的小男孩发冠也歪了,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指着台阶下的几个胡须花白的老臣骂——
“你们这些坏人!”
“我父皇现在还被逆贼关着,你们为什么不肯交赎金?”
气到哽咽的童声,却让在场的几位老臣皱起眉来。
“殿下,您这……成何体统?”
好歹是一国太子,怎么能做出这副泼赖小儿之态?
“太子殿下,”一袭官服的青年缓步上前,伸手扶住了唐义小朋友的手臂,“恕臣冒犯,您是太子,又负责代理国政,行事怎能如此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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