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夹杂在晚风里,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窒闷不堪。那种感觉,像极了踩进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无可奈何。
颖妃在泪眼迷蒙里仰起头,软弱和伤心并未将这个蒙古女子血液里的坚韧打碎。她紧紧握住了海兰的手,低声道:“我看见了,璟妧也看见了。”数日来皇帝都是心绪不佳,饮食上多是被退了出来,只说皇帝胃口不佳,绿头牌更是彻底被闲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御前是进忠、进保守着,这二人口风极紧,谁也不知养心殿
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么了。
太后虽然挂心,倒也沉得住气。趁着皇帝来请安,便也与他闲话片刻。
皇帝照例是对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额娘气色极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懒得费心思。心一宽,气色自然不会差。”太后语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一手拨着黄花梨案上的白玉莲花炉,那氤氲散开的香烟混着殿内冰座上散开的沁凉微润的水汽,那香气仿似也变得雾沉沉的,丝丝缕缕黏在身上
,缠绵着不肯离去。
太后见皇帝不开口,便径自说:“乌拉那拉氏的丧仪哀家亲自去了。唉,她到底没有被废后,这丧仪,未免也太简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怼颇深,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波澜:“她不喜欢做儿子的皇后,丧仪是按照皇贵妃礼仪来办的。也算遂了她的心愿。”太后轻轻一嗤:“这话就是赌气了。你不让她享有皇后身份,与你合葬,自然是因为心里有气。可按旧例,凡葬在妃园寝内的,无论地位有多低,都各自为券,而乌拉那拉氏却被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
堂堂皇后反成了皇贵妃的下属。这也说不过去呀!”皇帝眉心一动,有无限心事被挑动。他嘴唇微微张合,犹豫良久,方才低声道:“乌拉那拉氏怨恨儿子,自然不会愿意将来与儿子合葬。且她在世时,几个皇贵妃里也只与纯惠皇贵妃合得来,在一块儿也好
。免得地下寂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太后晓得皇帝的难堪,然而并不停止追问:“那不设神牌,也无祭享,这连民间的葬礼也不如了吧。”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间,好似一道纱雾屏风,朦朦胧胧。太后年纪大了,眼目不如从前清亮,竟有几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动。
心上柔软处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种抽痛牵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顿,露出几分难得的软弱:“乌拉那拉氏,她向往的是民间夫妻的生活。做儿子的妻子,让她痛苦。”
太后幽幽一叹:“你这么说,可见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那又何必如此决绝?”
皇帝极力硬着心肠,冷然道:“皇额娘,是她自裁,与儿子决绝。她做过对不住儿子的事,禁足思过,是朕对她的惩罚。”
太后默不作声,只是定定望着皇帝。那目中的了然与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儿子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乌拉那拉氏是与你潜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难道她死了,你还恨她?”“儿子爱惜的是当年的青樱。对乌拉那拉如懿,她与儿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已,“说到底,儿子与她是彼此辜负了。她也一定对朕怨到了极处。当年,她还是青樱的时候,直爽,单纯,对朕一心一意
。可惜,这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撑持着的力气。他还想说什么,然后眼底微沁的泪光已经阻止了他的言语。再开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无数的时光匆匆奔涌而去,谁也不复少年时光,他所留恋的青樱,何尝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历时代?翩翩少年郎已然垂暮,心头牵念不已的少女,也情绝意断。谁还记得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或许便是曾经那么在乎,如今就有多么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厌
弃,才能麻木。
末了,还是太后道:“乌拉那拉氏过世,最伤心的还是永璂。皇帝切不可迁怒于孩子身上。”
皇帝道:“儿子知道。永璂也是儿子的孩子。只是这孩子畏畏缩缩的,没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永琪从前可不这样,永琪……”他轻轻摇头,“永琪已经不在了。”
太后轻嘘道:“哀家何尝不知道永琪是你最得意的儿子。可永琪这般出色,也是乌拉那拉氏多年教养的缘故。”
谈到子嗣,皇帝稍稍缓和神色,“若是永琪还在,儿子怎会伤心至此?这些皇子里头,出嗣的出嗣,早夭的早夭,剩下的几个虽然伶俐,都尚是孩童,不能为朕分忧。皇嗣之事,干系国本。”太后连连摆手,“承继宗室之事,不需这么早提。你春秋正盛,再为国事辛苦三十年也无妨。只是你的阿哥,多是纯惠、淑嘉二位皇贵妃所生,他们自然是不成器的。余者便是令皇贵妃所出,哀家倒觉得,
孩子都养在她膝下,也不是个事儿。”
皇帝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犹自记挂着永璂,“乌拉那拉氏没了,永琪也没了。永璂由愉妃养着,也算彼此安慰。皇额娘,那孩子还得你费心关照些。”太后微微颔首,父母不合,决绝至此,永璂如何不知?素来父母未能情好的,最吃苦的便是孩子。永璂性格沉闷软弱,多半也是因为如此。皇帝大约也是知道此节,怕永璂心中有怨,所以才请托了太后照
顾。也唯有太后照顾,才镇得住与如懿不睦的嬿婉吧。
太后轻轻叹息,天家尊荣,享得泼天富贵,却亲情不保,又有何趣味呢?或许真要活到了自己这斑白年纪,才能懂得个中滋味吧。皇帝这般不乐,嬿婉照例是要领着嫔妃们去请安的。然而这几日她也实在是无心他顾,璟妧到了永寿宫里,不肯吃饭,竟是断了饮食。起初嬿婉也不着急,永寿宫的小厨房手艺远胜于御膳房,什么苏杭点
心珍馐美食,但凡小孩子爱吃的,一溜儿流水样供到璟妧面前,便不信她一个孩子扛得住这般诱惑。
然而奇怪的是,璟妧那孩子是出奇的镇静与倔强,死咬着不开口。若是给水便喝,食物一点也不碰,铁了心地要回咸福宫。嬿婉原打算着颖妃要来闹一闹,便可趁势炫耀自己皇贵妃的威仪,好好训斥她一番,打压气焰。偏偏颖妃不来,她满腔气焰无处可发,想着颖妃是骨子里怕了她,一早酥倒,便转怒为喜了。可谁知一个孩
子便闹腾得她头痛不堪,再好的气性也忍耐不住。只为璟妧来来去去就是几句,“我要回咸福宫,我要回额娘身边。”
嬿婉气结:“我才是你的额娘。”
璟妧慢吞吞道:“不是。你不是。不回咸福宫,我宁可不吃饭。”
嬿婉气急了便道:“好,你就算饿死,也是我的女儿。”
璟妧不哭也不闹,稚嫩的脸庞上竟是冷笑,“你真的很喜欢看别人死,是不是?”那目光中的寒意,逼迫得嬿婉忍不住要发抖。她怕什么?风里浪里,刀剑相逼,熬不过这些,如何做得上皇贵妃的位子?可那目光居然是来自亲生女儿,竟让她毫无抵抗之力。就算是输,也不知输在了哪
里。
嬿婉恨恨地想,是了,一定是颖妃教坏了孩子,一定是。
她想一想,几乎是带着奔逃的姿态,想去看一看永磷、永琰和九公主璟婳。这些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绝不会如璟妧待她,绝对不会。至少她还拥有那些孩子的依恋与笑脸,她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怕。
李玉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听闻皇帝召唤,一声也不言语,也不问缘由,便打点好了一切,奉茶上前。进忠见到李玉时来不及收住满脸的惊愕,道:“师父回来了。”
李玉不咸不淡道:“圆明园里的差事虽然清闲,但还得回来孝敬皇上。”
他进到养心殿暖阁,恭敬端上茶水。皇帝抿了一口,回味悠长,“三月的龙井新茶,七分烫,茶香满口。也唯有你沏得出这一碗恰到好处的茶来。”
李玉跪下道:“皇上不嫌弃奴才年老眼花,奴才感恩不尽。”
皇帝徐徐道:“你回来,要孝敬的必定不止一盏茶。”
李玉恭声道:“奴才已去翊坤宫给娘娘上了香,也打点了容珮的后事。”
皇帝的语声远远的,似从天际缥缈而来,沉沉砸入他耳里,“如懿,到底是如何死的?”
李玉心下一坠,果然,果然皇帝是疑心的。他微微压低声线,“翊坤宫娘娘自裁前,令皇贵妃刚刚离开。随后进去的,还有愉妃、颖妃和七公主。”
李玉几乎以为自己耳朵不清了,他居然清楚地听见皇帝的嗓音微微一颤,“真是自裁?”
李玉如何不知皇帝的疑惑,忙道:“奴才查验过,自裁倒确是自裁。只是奴才不解,翊坤宫娘娘抱病已久是真,但为何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在令皇贵妃走后自裁。若说是病中绝望,也不大通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呼之欲出的质问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询,“你的意思,是令皇贵妃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李玉缓缓摇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查问到的,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至于底下是什么,因由是什么,奴才不过是奴才,不懂得查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顿,“奴才适才前往翊坤宫,看到了一些东西
,特意拿来给皇上细看。”
皇帝默然颔首,李玉击掌两下,有两个小宫女捧了东西进来,那是曾经侍奉过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们捧了大幅雪白的锦缎在手,款步走进。
李玉沉声道:“翊坤宫娘娘废居一年余来,无事时只着意于刺绣与诵经。所绣之物无他,只有一二花色。请皇上一顾。”
芸枝和菱枝捧着洁白如霜雪的皎云轻纱,徐徐铺开。皇帝注目片刻,不觉微湿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图样。
青色樱花盛开如蓬云,红荔鲜艳。绮丽之外,其余素白一片。上头的针功细致沉腻,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万针,才费尽一瞬一瞬之时,挪万象情感于绢布之上。
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几乎有刺痛。他转眸,扬起脸,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落下去。他听得自己无波无澜的平静音调,“她身边还留着什么?”
李玉恭谨道:“一幅未曾绣完的绣样,与这些并无二致。另则,娘娘身边还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他刻意维持着平稳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韵律。那是他与她同听的第一出戏。记忆里的人呵,还是华章子弟,豆蔻梢头的好年岁。
她还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们的初初相遇。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偏偏,那诗里是这样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与他的最末,终究只是天人永隔,一世断肠。
皇帝似是自语,“绣样留了一半,书也看了一半,便这般弃世了?”皇帝的沉默是压在坚冷雪山之巅的寒云,压迫得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端起茶水轻抿,“进忠虽然得你真传,很会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稳重练达。譬如这一盏茶,也不如你端来温热
适口。就让进忠去热河行宫,你留在朕身边好好伺候。”
李玉答应着,垂手立于一旁。皇帝复又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不疾不徐,批阅奏折。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砖上投着一帘一帘幽篁细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来暑热,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盘,上头奉着硕大的冰块,雕刻成花好月圆蝶鸟成双的图案,将殿中洇得
蕴静清凉。皇帝跟前的奏折渐渐薄下去,冰块亦渐渐融化,那鸟儿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飞不起来,花已残,月已缺,化成细小水珠滴落在盘中。再美再好,也不过浮华一瞬,再也寻不回来。
外头起风了,蓦然间水青底绣浅粉樱花纹影色帘翻飞,如一色青粉的裙流连而过。恍惚里,是皇帝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含糊得一如风中掠过的蝴蝶,带起一缕花叶的涟漪。
李玉分明听见,皇帝唤了一声,“青樱。”
呵,李玉恍然想起,从前的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青樱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色花叶生生的衣裙。只是,这世间的青樱,早已不在了。连如懿,也魂魄归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长叹,“她去得好么?”
李玉如何敢说,想了半日,还是道:“翊坤宫娘娘面带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愿死,也不愿再留在这里。李玉,她不该来这宫里。若是去了外头,海阔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头一阵阵发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宫娘娘还活着,哪怕您与她不再相见,奴才知道,您心里便不会那么苦。”皇帝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负手起身,从寝殿榻上的屉子里,取出一方丝绢,青樱,红荔。岁月更长,人已渐老,但那丝绢,却簇新如旧。他握着那方丝绢在手,久久无言,静静问:“你猜,令皇贵妃对如懿
说了什么?”
李玉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开花结果。他眼中隐隐含泪,难抑心底一丝激动。只凭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为皇后,也不会那么安稳了。
李玉回来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后宫,连带着进忠被远远打发去了热河行宫。这瞬间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让有心人去揣测圣意之变背后的玄机。嬿婉反复追问,得到的答案不过就是皇上嫌进忠伺候得不好,让李玉回来了。这也算情理之中,进忠就算再伶俐,手脚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边的人,最熟悉皇帝的习惯与性情。那么
再被召回,也是理所当然了。可嬿婉却是害怕的,李玉与如懿交往颇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来,莫不是皇帝动了对如懿的怜悯之情,那便不好办了。
春婵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进忠知道去热河行宫当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怜,让他早日出了行宫,回来伺候。”
嬿婉玉齿轻咬,不动声色道:“既然出去了,热河行宫那么远,路上一个不小心风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宫里失足淹了,都是有的。进忠,不必再回来了。”
春婵一顿,见嬿婉已然有不满之色,赶紧答应着退出去了。
嬿婉见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监过问选秀之事,一时忙碌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
春婵一直快步走到了宫门外,王蟾才迎上来,关切道:“脸儿煞白的,中了暑气了?”
春婵像是找到了依靠,压低了声音,急促告诉他,“进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会处置。一个进忠,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春婵满脸后怕,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敢道:“我哪里是心疼进忠,不过是想起了澜翠,也这么没了。”
王蟾打了个激灵,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惜命吧。”
春婵一口气闷住,差点呛着,连连点头道:“我懂,我懂。”午后的紫禁城,静得少有人声。日光无遮无拦地洒落,逼起红墙金瓦之上一阵阵白腾腾的暑热。虽说八月了,京城早晚渐凉,但午后酷热,却是半点也未减。这般昏昏欲睡的时节,凝神细听去,才能听到
戏乐之声悠悠传来。春婵有些奇怪,“这个时候,谁在传戏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斋那儿的声音,这不,一定是皇上在听戏呢。”
春婵摇摇头,“翊坤宫娘娘才过世不久,皇上就听戏,也太无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翊坤宫娘娘无情,我们小主的地位才稳固无忧啊。”
戏台上的戏子们水袖轻扬,七情六欲都在面上格外浓重。曲调伴着丝竹悠扬起落,是谁在诉说着柔肠衷情:“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皇帝坐在漱芳斋里,日常所余的爱好,仿佛便只剩了听这一出《墙头马上》。宫人们垂手而立,静若泥胎木偶,无人敢打扰皇帝这份静逸。唯有李玉轻手轻脚侍奉在侧,斟茶递水,打扇轻摇,间或轻声低
语一句,“皇上,快到选秀的时候了,各地待选秀女的名字都报了上来,您可要看看?”
皇帝双目微闭,随着曲调双指轻叩,淡淡道:“罢了。后宫有丧,选秀的事先停一停吧。”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紧的说:“选秀的事,皇贵妃费了大心思的。”
皇帝嗤笑:“她肯费心,朕却没这个心思。怎么?她照顾着那么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还顾得上那么多么?”
李玉欲言又止,外头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哭声,扰了乐曲里的情意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李玉侧耳,“是颖妃的声音。”
皇帝听得是颖妃,即将要升起的怒意压了下去,吩咐了宫人们让了颖妃进来。颖妃一路梨花带雨进来,哭得几乎噎住:“皇上,皇上,听说璟妧倔强,回到永寿宫一直不肯进食,这可怎么好?”
皇帝虽是训斥,口气却柔缓得很,足见素日对颖妃的客气,“胡说!皇贵妃是璟妧的亲娘,怎会饿着她?”颖妃性子刚强,极少在皇帝面前哭,撒娇落泪更是罕见。皇帝见她情状,已然纳罕,偏颖妃不接受他的劝说,哭得更凶,“璟妧自小在臣妾身边长大,与皇贵妃的母女情分一时转圜不过来,彼此倔着。这璟
妧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啊?皇上,求您让臣妾接璟妧回来用顿饭吧。”
皇帝一怔,无可奈何,“唉。都是倔性子,哪里像你,更不像她亲额娘。”
颖妃嘴快,“璟妧喜欢她皇额娘,这刚强脾气像足了翊坤宫娘娘。”
话一说完,李玉都变了神色,不知该如何接口。颖妃自知失言,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心中暗怪海兰乱出主意,非要她提这一句。
皇帝面色如常,浑然没有听见这句犯忌讳的话,只是温和道:“朕也饿了。你去带璟妧来养心殿,陪朕用饭吧。”
颖妃欣喜,如一只欢跃的鸟儿,立刻飞了出去。那边厢嬿婉吩咐着选秀的事宜,让乳母带了九公主璟婳、十五阿哥永琰去陪着璟妧,想着孩子们在一起,总是好说话好玩闹,也便能哄得璟妧吃饭了。璟妧对着弟妹们倒不像对嬿婉那般排斥,也肯说几句
话,乳母们便退远了,由着他们在一块儿。璟婳只比璟妧小一些,已经很明理了。因为和弟弟们一起长大,所受重视不多,所以比起璟妧独受宠爱长大的性子,璟婳要温柔许多,很有几分嬿婉还是宫女时的模样,她劝道:“七姐姐,你快吃饭吧,别
惹额娘生气了。”
璟妧冷淡道:“她不是我额娘。”
永琰年纪虽小,却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只说:“额娘是我们的亲额娘,七姐姐是我们的亲姐姐。”
虽然不说是亲母女,却强调了彼此的血亲和自己不可分割,这下纵然是璟妧也辩驳不得。
璟妧别过头,露出傲然不屑之色,“皇贵妃才不是我额娘,她是坏女人,她害死了皇额娘!”
璟婳一下子急了:“姐姐胡说!额娘不是坏女人!”当然翊坤宫外的情景历历在目,确是嬿婉出来之后,便得到了翊坤宫皇后的死讯。璟妧记得清清楚楚,此刻道来也是理直气壮:“她就是坏女人!皇贵妃见了皇额娘,皇额娘才死的。就是皇贵妃害死了皇额
娘,我和额娘都看见的。”
嬿婉听说孩子们在一起相处不错,正为自己的妙计得意,赶来享受这绕膝之乐。哪知才到门边,就听得这句锥心之语,霎时变了脸色,连声呵斥:“你说什么?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璟妧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了一跳。待回头见是嬿婉,又露出素日的冷淡鄙薄的神气,转头看着别处。嬿婉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果然是颖妃教坏了你,我自会去找她算账。”
璟妧听得她要为难颖妃,果然慌了神色,嘴上却尖利:“你就是坏女人,你害死了皇额娘。你一定还做过许多坏事,所以十四弟、十六弟死了,这是报应!”嬿婉的心彻底凉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心心念念要夺回来打击颖妃的女儿,她的心完全不向着自己。嬿婉心口一阵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激起锐利的刺痛,挑起青筋根根暴出。嬿婉顺手抓起桌上一
把戒尺,拉过璟妧的手心狠狠打下去,“我不是坏女人!这话是谁说的?是颖妃是不是?”
璟妧想躲开,却被嬿婉死死抓住,不得逃离半分。璟妧手心被打得通红,死死忍着不肯求饶,咬着牙道:“你就是坏女人,谁都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额娘,额娘,快来救我啊。”
璟婳和永琰何曾见过嬿婉这番暴怒模样,早就吓得呆了。璟婳缩在墙角,紧紧捂着嘴什么也不敢说,永琰连反应的能力都没有了,只是喃喃:“别打姐姐,别打姐姐。”
嬿婉盛怒之中,哪里会理会永琰的话,见璟妧不肯求饶,一味嘴硬,下手又凶又快,一下接着一下,“我才是你的额娘,我要好好管教你。”
这般乱糟糟的,乳母们吓得昏头,只晓得赶紧上前抱走璟婳和永琰,不让他们多看。璟妧何等机灵,趁着乳母们一窝蜂上来,立刻挣脱了嬿婉的手,向外跑去。
嬿婉哭得伏倒在地,连起身的力气也无,“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啊。我都是为了你们,我不是坏女人!啊,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这么待我!”
还是春婵警醒,和王蟾架起了嬿婉,慌不迭道:“小主,咱们快追七公主回来啊。这么跑出去太危险了。”
嬿婉立刻醒过神来,吩咐着去追,自己也跟了出去。
璟妧好容易逃脱出来,奈何饿了几日,腿脚着实不快,而且永寿宫一带她着实少来,也实在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沿着红墙根跑离永寿宫,离得越远越好。
眼看着乳母、宫人们追了出来,嬿婉气急败坏地跟着,璟妧再也忍不住,哭喊道:“额娘,救我啊!额娘!”这一喊太过凄厉,颖妃本快步往永寿宫来,听得声音,几乎人都站不住了,一转角循声过来,抱住了璟妧,母女俩抱头痛哭。璟妧受了多日的委屈,见了颖妃才宣泄出来,紧紧抱住她手臂不放,“额娘,你
终于来了。璟妧好想你啊。”
颖妃仔仔细细看着璟妧,立即发现她手心的红肿。这个女儿虽非亲生,但一直爱如珍宝,哪里受过这般委屈。颖妃心痛得直落泪,连声追问:“怎么了?你的手怎么了?”
说话间嬿婉赶到了眼前。见了颖妃,嬿婉的慌张伤心旋即被掩饰不见,恢复了皇贵妃的尊荣高傲,清冷道:“本宫的女儿,不用旁人管教。”
颖妃不肯示弱,一把将璟妧拦在身后护住,“我是璟妧的养母,怎么不能护着她?”嬿婉的唇角含着讥诮之意,居高临下看着颖妃,“不过是养母,皇上已经将璟妧交回本宫抚养。”
璟妧躲在颖妃身后,咸福宫的宫人将她团团护住,不让永寿宫的人接触。璟妧声色更壮:“不,我是额娘的女儿,不是皇贵妃的女儿!”
颖妃微微一笑,打心底里觉得欣慰,面对嬿婉,也更不畏惧,“看来,璟妧并不认你。”
嬿婉一腔怒火无处可泄,便也不顾及颖妃的身份,作色道:“都是你教坏了璟妧!”颖妃也不生气,眸中清冷之色愈加浓烈,“我并无教坏孩子,孩子懂得是非,她不喜欢你的为人。其实何止是孩子,即便你位同副后,权倾后宫,至少咱们蒙古这些嫔妃就不服你,不服你这种用龌龊手段上
位的女人!”
自从嬿婉封皇贵妃,宫中奉承无数,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气?一时间心血翻涌,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春婵在后,轻轻扯了下嬿婉的袖子,低声道:“您是皇贵妃,您教训谁都是应该的。”
是呢。皇贵妃之尊,与这般寻常嫔妃闲言什么,教训便是。且不说这宫里大了一级就足以压死人,嬿婉有子,颖妃无子,就是尊卑之分。
嬿婉的怒色冷却少许,肃然道:“早知道你不服!本宫就教你个乖,教你什么是心服口服!来人,颖妃犯上不敬,给本宫带下去杖责。”杖责是重刑,何况嬿婉未说杖责多少,便是要挫颖妃的锐气。咸福宫的宫女们,几个胆小的早就冒了冷汗,颖妃根本无所畏惧,只是打量着嬿婉,“我虽然是妃位,但我的背后是蒙古各部。你是皇贵妃,却
毫无根基,风雨飘摇。”她含笑逼近,“许多事,不在位分,不在儿女多少,而在前朝后宫,势力交错。这一点,你比不上我。”
嬿婉气得发颤。她们就这般肆无忌惮么?仗着家世,仗着母族,不将她这宠妃放在眼里,还要任意击打她的弱点。
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到如今,撕破脸都不够了。
嬿婉索性下令:“还干看着做什么?给本宫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对颖妃下手。
立刻有宫人跪下求情:“皇贵妃娘娘息怒,皇贵妃娘娘息怒。”
这是真真儿忌惮颖妃的母族势力了!嬿婉眼前一阵晕眩,立刻鼓足了气势再要喝令。却听得一个沉稳女声道:“吵吵嚷嚷做什么?哀家去看了永璂回来,都不得清静。”
太后积威多年,无人不服,当下所有人都跪下了:“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一身青金色锦袍,一头花白头发以翡翠扁方绾住,略略点缀几件金器凤簪,不怒自威。太后目光扫过嬿婉,将她看得如水晶玻璃人一般,“当了皇贵妃日子也不短了,还不能令嫔妃信服,看来哀家是得好好教导你。颖妃,你到底位分低些,也该懂得尊卑上下。有什么事不许当着奴才丢份儿,
你们到慈宁宫来吧。”
嬿婉哪敢吭气,只得诺诺答允了。颖妃正要揽住璟妧起身,太后伸出手,和颜悦色地拉住了璟妧,笑吟吟走到前头去了。
进了慈宁宫,众人一时无话。嬿婉纵然声气再高,不知怎的,在慈宁宫里,一盆火焰被冰水泼倒一般,就不敢言语了。
太后将璟妧拉在身边,吩咐了福珈为伤口上药。璟妧也争气,一口也不言痛,即便药粉刺痛伤处,也只是一缩手,很快咬牙忍耐。
太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声音是珠帘深锁下的一抹轻烟徐徐,“再动气也得顾着体面,当众争执,不怕奴才们笑话?往后还怎么服众?嫔妃和睦,才是后宫祥瑞之兆。”
二人规规矩矩答了“是”。
太后便温然看着嬿婉,“尤其是你,皇贵妃。你身负皇帝重望,主理六宫事宜,更当稳重。”
嬿婉哪敢回嘴,立刻认错。
太后又看颖妃,“颖妃你出身蒙古,又年轻些,但也得自重身份,不可当众顶撞。”
颖妃何等乖觉,立刻俯首认错,然后道:“原是臣妾见了璟妧大哭,心疼不已,所以情急犯上,顶撞了皇贵妃。”
璟妧适时站出,为养母辩白:“皇祖母,皇贵妃打孙女,孙女手痛。”
太后听得璟妧的称呼,便有些许不满:“皇贵妃到底是你额娘,你即便是在颖妃膝下长大,不叫皇贵妃额娘,也得称呼一声令娘娘。”
璟妧顾不得福珈阻拦,上前拉住颖妃的手,情真意切,“皇祖母,这才是儿臣额娘。”
太后怜惜璟妧,也不肯为难她,慈爱道:“你这孩子,虽然没规矩,但也足见颖妃一直疼你。罢了,既然如此,七公主还是交由颖妃抚养吧。”
嬿婉见太后这般轻描淡写就将璟妧交给颖妃,这一番心思岂非付诸东流,忙含泪道:“太后,颖妃年轻,难免对孩子骄纵宠溺,璟妧脾气野性子大,断不能再由旁人教养,臣妾自己的孩子,自己来养吧。”
太后见她情急,也不斥责,只温和道:“你身边已有几个孩子,再带七公主怕也顾不过来。有颖妃为你分忧也是好事。”颖妃听嬿婉说璟妧的不是,哪里按捺得住,“璟妧好好的,并非皇贵妃所言那么不堪,否则怎会那么得皇上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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