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表面上,当然是不动手术的,以免沙老拳头过于紧张,把很多真实记忆给弄成了胡编乱造的臆想片段。
“他拿着一只活鸡,鸡嘴已经被透明胶带紧紧缠住,不能发声。到了坑边,他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一把扭断了鸡脖子,将鸡血洒在坛子上。到了最后,鸡血一滴不剩,坛子外面已经全都被血染红。他把死鸡扔到坑底下,又掏出一把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让自己的血也滴在坛子上。做完这些,他才示意我把土填上,半尺一层,层层践踏结实。”沙老拳头说。
按照他的说法,爷爷所做的,正是“埋物之术”里的程序。鸡血、人血是奇术的引子,但真正重要的,却是爷爷在作法之前所说的那些咒语。
每一位奇术师的咒语不同,这就像苗疆炼蛊师落蛊一样,每种咒语各个不同,只有作法的人才能解除。
“还有吗?”我见沙老拳头似乎还有话说,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这个……这个,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跟埋坛子有关系,但是比埋坛子更奇怪。他在埋坛子的地面新土之上跪下来,向着西南方向缓缓地磕头,额头贴在新土上,长达五分钟没有抬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那个时候,本来稀稀拉拉的雨突然下得异常猛烈起来,就像回到八月份的雨季暴雨期一样,只有几秒钟工夫,就在院子里积了半尺深的雨水。他还在那里跪着,膝盖以下,半身都在水中。我淋得受不了,就提着铁锨退到屋檐下面,默默地看着他。新土很软,雨水一泡,马上就往下陷落,他的身体也跟着下落。到了最后,他向下陷了两尺多,雨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胸口。如果是在平时,我也许会跑过去把他拉起来,拼命叫醒他,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敢做,就像身处噩梦中一样,一动都不敢动。你想想,雨水跟泥土混在一起,变成了非常浑浊的黄灰色。他的头在水里,水面上只留下脊背,像一条半沉半浮的死鱼……”
沙老拳头说着说着,就进入了自我催眠的状态,眼神呆滞,神志恍惚,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天雨!”我受到的震撼比沙老拳头更甚。
“天雨”是“埋物之术”中的极深奥路数,也是“天雨、地风、人气”三种路数里最高阶的。
至于“天雨、地风、人气”之上,还有“神境、仙班、云山、雾罩”四大至高境界,都是寻常人无法窥其真谛的学问。
爷爷使用了“天雨”来埋藏这个神秘的坛子,能够说明两个问题,其一是说明爷爷对坛子的极度重视;其二,爷爷对于“埋物之术”的运用非常纯属,应该是在这种奇术上具有极高的造诣。
可惜的是,在我们夏家的老宅中,竟然找不到一点跟“埋物之术”相关的东西,可见爷爷根本没有想到要将这种奇术传承给我。
向更深处想,也许爷爷真正想要传承的对象是大哥夏天成,而不是我。
我只是夏氏一族中可有可无的一份子,所有人并未准备好将我推到某一个位置上。相反,在“镜室”之内的那些人却感受到我身体上的种种不同之处。最终,我该向何处去?我该相信哪一方面对我的评价?
“后来,雨停了,院子里的积水全都流进了埋坛子的坑里。老夏哥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浑身都在滴水。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用袖子给他擦掉脸上的泥水。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没法说清楚当时他的样子,只是觉得他的眼神变了。原先他的双眼是发亮的,像两颗宝石,一看就知道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是,从那一刻起,他眼睛里的光没有了,只剩下一些朦朦胧胧的东西。我说不出原因,只是感觉到了那种变化。石头,老百姓虽然没有学问,但脑子不傻,都能看出个好孬来。老夏哥后来变成了老年痴呆,也许就是从那晚上下雨开始的……”
沙老拳头的感觉完全正确,从刚刚这段描述中,我也能听出来。我爷爷用全部精力发动了“天雨”这种“埋物之术”,将坛子隐秘地深藏起来,等于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也用尽了全部智慧,最终变成了老年痴呆者。
在我的幻相中,曾经看见一个像爷爷的人——或者说那就是爷爷,正在使用“凤舞九天龙悲回”针法给婴儿逆天改命。所以,他身怀各种奇术,包括了各个方面,是不可多得的奇术界超级人物。
他的老年痴呆、他的死,都是奇术界的巨大损失。
古语说,天妒英才。
太聪明的人总是没有太好的下场,因为他总是过度透支了自己的智慧,能够看透天机,遂遭天谴。
这就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的人生真理。
爷爷患上老年痴呆之后,已经成了曲水亭街上的一个笑话,旧城区的老街坊们从门口经过,都会掩口而笑,嘲弄这个头发花白、衣着不整的老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昔日的辉煌,如果历史重来,我相信他一定会大显身手,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后来的事,就没有什么特别了。”沙老拳头说。
他在说谎的时候,右腿都会抖动。现在,我又看到他在抖腿了。
“真的?”我逼问了一句。
看样子,沙老拳头想反驳,但在我的逼视之下,瑟缩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也不是,他把东西埋了,我老觉得不放心。后来有一天,我跟你沙奶奶说了这事,她就提醒我,把坛子先挖出来看看,要是里面没有什么犯禁的东西,再重新埋起来,不过,我们两人从埋坛子的位置下手,直到把整个院子的地面都挖了个遍,也没找到坛子,真是奇了怪了。后来你沙奶奶说我是骗她,害得我好一顿费劲解释。我想起老夏哥埋东西之后做的那些古怪仪式,也认识到是一种很奇怪的奇术,就死了心。前几天,老夏哥在医院里病危,我和你沙奶奶又起了挖坛子的心,结果没挖了半宿,就把坛子起出来了。”
他的解释固然合情合理,但我却知道,他挖坛子的目的就为了独吞里面的东西。
其实,如果他不带我去他家看金条,这件事就更好解决了,只要他偷偷藏起来就好,除了沙奶奶,没有其它人会知道,岂不是做得更彻底?
那么,他为什么又来找我,带我去拿金条?
另外,爷爷一死,“埋物之术”就已经无解了,这个坛子最应该呈现的命运是永远埋在地底、一直不见天日才对,又怎会突然被他们老两口找到?
沙老拳头说出了过去的老宅旧事,揭开了爷爷托付坛子的秘密,但随即带来的却是更多违背常理的怪事,无法一一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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