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伯伦的叙述中,他到大鹰坪去只是缅怀一下古代人留下的天葬台,并没有做任何遇到危险的准备,身边也没有同伴跟随,只是一个人。所以,当他看到大鹰坪上有一个乱石摆成的阵势时,像普通人的反应一样,毫无防备地进入其中。
藏区本来就有极多这样的石块堆垒成的玛尼堆,几乎随处可见,是民族信仰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很明显,任何人在藏区看到石堆,都会下意识地以为那是玛尼堆。
在艾伯伦叙述的过程中,我始终盯着他的眼睛。
按照心理学的观点,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总能从眼睛里看得出来。艾伯伦讲到他独自一个人上大鹰坪的时候,眼睛连续眨了十好几次,足以证明,这一段情节有编造隐藏的成分。
我面前的立体影像太像真的,又加上刚刚从探索结绳记事的紧张环境中出来,疲惫不堪,难以复加,所以才把这些假的东西误认为是真的,犯了严重的常识性错误。
这一点,真的难以置信。
唯一要怪的,就是艾伯伦播放的影像制作技术太精妙,是我从未遇见过的。
“我走到大鹰坪中央,前后左右全都是一人多高的石堆,每一堆至少由二百多块玛尼石堆积而成,每一块的颜色、新旧、形状都截然不同。我长期流浪藏区,对于玛尼堆有着不短的研究,所以明确知道,玛尼堆不可能堆在这里,而是藏区的路口。这是常识,不必怀疑。我刚刚说过,我要到达大鹰坪的中央,就必须走进玛尼堆,但那不是我此行的主要任务。所以,我沿着石堆绕了半圈后,立刻往外走,想要避开这些宣扬异族的仪式。没想到,我进来得很容易,再想离开却是万难,那些石堆左右旋转,把我困在中央,找不到出去的路径。我在石阵里徘徊了四个小时,直到明月西斜,才逃出石阵。为了研究它,我又在石阵外躺了两个小时,才有力气硬撑着站起来。惭愧的是,我没有钻研出石堆存在的意义,守着它们三日三夜,竟然什么都没发现,真是令人沮丧。”艾伯伦说。
我立刻指出一点:“艾伯伦先生,你对我们撒了谎,对吗?”
艾伯伦一惊:“什么?我没有,我没有。”
我冷哼了一声:“艾伯伦,现在你可以下去也可以上去,可以甘愿堕落,也可以为了自己的荣耀而战。”
艾伯伦又摇头:“夏先生,不要兜圈子,你们中国人就喜欢兜圈子,把一句话,反反正正篡改演绎好多次,实际没有任何意义。”
我判定他说谎的依据并不仅仅是眼部活动,而是基于他的特殊身份。
他既然能深入藏区,到达甘丹寺大鹰坪那样的人迹罕至之地,就一定是那地方的常客,不可能对玛尼堆的特殊意义感到惊诧。
玛尼堆是藏区的奇异景观,同时也是宗教上具有特殊含义的符号,其间蕴含着藏传佛教的独到智慧,只有那些常年修行、突破自我的高僧才能领悟。至于普通藏民,都只是因信任寺庙、僧众而产生了跟从行为,积年累月,虔诚信仰,即使终生无法领悟佛法的奥义,也愿意将自己的精力、身体、财富全都奉献出去。
艾伯伦是美国人,不会有藏胞的信仰。他到大鹰坪去,只能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
他是大胡子的手下,同样来自于51地区,其身份毋庸置疑,亦是美国间谍。
综上所述,没有特殊目的、特殊情报的话,他不可能独上大鹰坪。而且,我怀疑他“独上”的说法也是假的,间谍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绝对不会过度冒险。到了大鹰坪那样的古天葬台,一定有二手准备,至少也要花钱雇两个藏民猎手作伴。在那种情况下,即使石阵再复杂诡异,他也必定能全身而退。
“我不想跟满嘴谎话的人谈任何事。”我径直说。
艾伯伦脸上变了颜色:“你的意思是我说谎?”
我点点头:“对。”
“我没说谎,你的时间宝贵,我的事件同样宝贵,用不着说谎话骗你。”艾伯伦分辩。
“第一,你到大鹰坪去抱着特殊目的,必有得力的情报指引你去;第二,你不是一个人去那里的,古天葬台的兀鹰都是半成了精的,凶猛之极,经常将无知闯入的游客叼走啄食,以你的身份,犯不上也绝不肯冒那样的险。”我说。
我没有去过藏区,但却看过大量彼处的资料,对藏区风土人情、鸟兽习性有着广泛的了解。
兀鹰体力强悍,抓握能力高达三百斤,能轻松抓走牧人的大肥羊甚至小牛犊。这是藏区纪录片里真实播放过的,有心人自然能把大鹰坪与危险联系起来。
艾伯伦死死地盯着我,久久无法开口反驳。
“啪啪、啪啪”,大胡子鼓掌,向我伸出了大拇指:“说得好,分析得有理有据,让艾伯伦没法辩解,真的变成假的,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他拥有高超的说话艺术,这段话模棱两可,既可以说是代替艾伯伦承认说谎,也可以是说其并未说谎而被我的证据逼得真话变成假话。
我摇摇头:“算了,无论真假,在各位这里,永远都没有真相。不如大家一拍两散,还是不要采取这种遮遮掩掩的合作方式了,你们累,我也累,白白拖累了大家的工作效率。”
大胡子和艾伯伦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默许动作,可见一切谈判的分寸都由大胡子掌握,艾伯伦只不过是一只傀儡。
“好,我承认,你说对了。这件事十分奇怪,我的确是获得了藏族猎人的秘密情报,才夜上大鹰坪,冒着生命危险探索那件怪事。外人只知道51地区通晓天下一切秘事,将天下秘密熔于一炉,却不知道,每一件秘密都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个人用生命摸索出来的。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其它各国的间谍机构觊觎51地区资料之盛,谁能想到,这都是很多聪明人下了无数笨功夫才集合起来的?”艾伯伦说。
看得出,此人对51地区的工作环境并不满意,尤其是接受这种冒着生命危险深入藏区的任务时,这种不满就立刻加倍。
当然,既然他抱着这种心态工作,其成就永远不会有大的腾飞,只是虚度时光罢了。
历史上那些伟大的间谍都抱着“随时随地赴死”的信念去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个人生命为轻,组织任务为重,才能创造出一部可歌可泣的全球间谍史。曾被华裔唾骂的著名日谍川岛芳子亦是如此,只不过她选择了为虎作伥的一条毁灭之路,工作越精彩,造孽越深重。
我举她为例,只是想说明间谍工作不是等闲之辈就能做得好的,那个行业里也充斥着艾伯伦这样的庸才。
“说吧,说重点。”大胡子也有些不满了。
艾伯伦双手捋着自己已经稀疏的头发,额头依旧紧拧着。
大胡子稍稍有些不耐烦:“艾伯伦,夏先生等着听重点呢。他帮洛士解决了大问题,只要你的叙述够清晰,他一定也能帮你解答大鹰坪石阵的难题。”
艾伯伦哼了一声,也极不耐烦地反驳:“铁手,你太武断了。我参悟了那么久,他就算是智商超过爱因斯坦的物理学天才,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凭着我的讲述洞察其中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一个爱因斯坦,连美国都没有第二个,更何况是在中国?”
大胡子有些恼火:“不管怎么样,你先把问题说出来,详详细细地说出来,具体能不能解答,那就是夏先生的事了。”
艾伯伦与洛士都有通病,对于自己发现的奇异事件敝帚自珍,视如宝贝,即使解答不出,也不愿意轻易就交出来。
我不再等待,向前三大步,跨入了虚拟影像之中。
之前,我思忖就算玛尼堆是构建复杂的迷宫,其变化也终归有限,毕竟大鹰坪上的地方十分狭窄,摆放石阵的人不可能进行大规模创造。当下,一踏进去,就觉得脚底一沉,腿脚轻飘飘的,似乎是踏入了一个浮力极强的盐池里。
我低头看,艾伯伦用电脑制造的建模十分逼真,连脚下的地面也进行了毫无缝隙的覆盖,模拟出了真实的青灰色藏区地面。这种超级模拟技术并未在民用方面发表,我绝对是第一个获得这种体验的人,其真实程度是任何球幕电影、拟真影院所不能相提并论的。
“呜——呀”,在超强模拟环境中,我听到了真实的兀鹰叫声。当然,远方的钟声、诵经声、藏民呼喝声样样俱全,组成了声、光、影的完美情景。
我先站稳,然后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默默地告诉自己,当下我的立足之处就是甘丹寺后山的大鹰坪。
各种真实声音之后,我听到了淙淙水声。
大鹰坪上无水,水声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回头望,大胡子和阿布拉并肩而立,注视着我。
“听到水声了吗?那就是我当时真实听到的。你如果没迷失方向的话,就应该听清楚了,那水声来自东方,不仅仅是溪流潺潺声,最后将变成——”艾伯伦后半段话被暴起的惊涛拍岸声掩盖住。不过看他的唇形,他后面要告诉的差不多就是“波涛声”的意思。
水声隆隆,大浪高飞。浪头落下时,拍打在岩石上,四散飞溅,又激起了更细碎的浪头。这些小浪头砸向海面,又引起了新一轮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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