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壬戌年二榜进士,与你的外祖父同年。我们老家在湖州,原来也算个殷实人家,有100来亩地,但是太爷爷好赌,待他临终时,家当输得七零八落,家势已经败了下来。
我祖父祖母都是倔强的性子,铁了心思供儿子读书。祖父耕着自家的田,还佃着人家的几亩地,日夜不停地辛劳。祖母和我母亲一起给镇子里的绣坊做针线活,赚点银钱贴补家用。我外祖父是个落第秀才,在县学里教几个学生,束脩给得不错,不免也时常帮助我爹娘一二。我爹三十四岁上中了进士,那年我九岁,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最小的弟弟楚生跟你娘同岁。
爹中了进士,分进了北京的司部,当了个闲散的七品朝请郎。那些年文臣的俸禄极低,我家底子又薄,有心想一家团圆,手里没银子,娘也只能忍下心思继续干活。不料过了半年,爹传信儿过来,说在北京赁了一个小院,一位同年进士家境宽裕,人少屋子多,把西跨院以极低的价格租给我爹,我娘欢天喜地地带着我们兄弟姐妹来到了北京。
这个同年进士就是你的外祖父。他跟我爹既是浙江同乡,又是同年,自然就有几分亲近。相处过半年之后更是觉得投缘,正好你外祖母也抱怨整日没人说话。你外祖父十分敬爱夫人,说既然这么着,索性腾出西跨院招家房客,男人上朝女人做伴,孩子也有玩伴了。你外祖母十分欢喜,早早叫下人把西跨院收拾得齐齐整整的,见到我们更是热情相待。我们到北京的第一餐就是在你们家吃的饭。
我那年九岁,一直住在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规矩这么大的人家,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那顿饭我家六口,你家三口,一共九个人吃,伺候的人我能看见的是四个大丫头,两个嬷嬷,一个奶妈共七人,前前后后伺候得周到至极。杯盘碗盏都是最精致的瓷器,菜肴更是讲究,一碟一碟都有花样,好看得让人舍不得动筷子,吃上一口那个香啊,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了舌头。门外传菜的有五六个小丫头,走路都没声的,只拿食盒送到门口,连门都不许进。住下以后还知道,府里厨房还有好多个仆妇厨子,加上看门的,清扫的,打杂的,驾车的,府里两大一小三个主子倒有二三十人伺候着,这等富贵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你外祖父是清官?当然是清官,可清官不等于都是穷官呀,他有这等财富家世又哪里看得上贪官贪的那几两银子。要知道,那时不比如今,朝廷打了几十年仗刚歇下来,上下都穷,皇上也不富裕,有个贪官贪了不到2000两银子,先皇就把他剥皮填草地整治,其他人穷死也不敢再起这种心思。
你外祖父比我爹大两岁,考了二榜第六名,职位比我爹高了半格,是从六品右司员外郎。他是杭州人,白皙的容长脸,一双总是含笑的眼睛,脾气格外的温和,一辈子跟人说话不高声。住下之后我们叫他査伯父,大家都不怕他。査伯母高鼻深目,眼珠漆黑,说话也爽朗,顾盼之间有一种英气,长得不大象中土人士。她比我娘小一岁,那年三十四岁了,只生了一个闺女,就是你娘。查伯母一直遗憾孩子少,显而易见地喜欢小孩,我们几个兄妹带着樱姐玩得无所不至,哪怕上树爬墙,泥巴堆里打滚,查伯母从不阻止。大伙开心玩够之后,她叫丫头嬷嬷把我们一起拎到浴房去冲洗干净,省得我们回家挨骂。查伯母的左腿有毛病,不疼的时候走路也是瘸的,要疼起来,连路都走不了。出门离不得马车,家里头也有软轿,有4个专门的健妇婆子抬轿子。她总是坐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和樱姐玩,满脸的笑容。査伯父一路升官,却从来不曾过嫌弃她的残疾,让我三十年后再来回想,他们这对夫妇活生生就是一对神仙眷侣,羡慕煞人。
査伯母常常害腿疼,査伯父学了几手按摩的手法,时常给她按摩关节。我第一次看到时很惊讶,当时夫妻俩悠悠闲闲地坐在树下说话,査伯父自夸说仆妇们要么没轻重,要么没技巧,还是他按得最好。你外祖母笑吟吟地夸赞说:那是当然。要是你当官当絮叨了,可以挂牌当个郎中,说不定还能赚很多诊金贴补家用。你外祖父说那你赶紧好吧,我也好人前说嘴,要是连唯一一个病人都没治好就去悬壶,会被当骗子打的。
我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年幼不懂事,只觉得眼热心慌,急急忙忙地跑回家,脸上火烫,倒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然后就是你娘。我们到北京的时候正是早春,赶上倒春寒,风冷得跟刀似的。第一眼看见你娘的时候,你娘全身裹在一个白狐皮的斗篷里,嘴上还挡着一个厚厚的帕子,毛茸茸的只露一对眼睛。奶娘抱着她,跟着你外祖母来看望我们。一到屋里,取掉帕子,圆乎乎的小胖丫头,头上带两朵珠花,皮肤雪白,不像母亲,长得像你外祖父,眉目清秀,浑身的肉肉,闻着还香喷喷的,非常可爱。我弟弟楚生念书时拿明山秀水练造句,写过一个句子,说樱姐儿长得就像江南下了雪的明山秀水。师傅说狗屁不通,打了他一顿。我爹爹一向严厉,那回少有地说楚生这顿打挨得有点冤。樱姐儿眉如远山眼如秋水,比作明山秀水不算错,不过她这会儿白团团一脸鲜肉,只好是积雪的江南了。你外祖父也不生气,哈哈大笑,还赏了楚生一本字帖,夸他观察仔细,词也用得准确,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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