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和妈妈睡一张床,我依偎在她的身边,久久不能入眠。她用粗糙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瘦削的肩甲,“小枫,你在外面是不是生活不习惯?怎么越来越瘦呢?你干脆回家算了,也好陪陪妈妈。”
我听话地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大大的“好”字,也在心里暗暗做了决定:等妈妈的病情稍微稳定一点了,我就回到s城辞职。我哪里也不去了,就乖乖顺顺地待在父母的身边,做一个孝顺的女儿。父母在,不远游,子女对父母最孝顺的表现就是陪伴。
“小枫——”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妈妈一声昏沌不清的嗫嚅,我心里一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一骨碌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电灯的开关。妈妈是个最替他人着想的人,不是疼得实在难以忍受了,她是不会喊出声的。但还没等我找到开关,耳边只听到一阵阵粗重不畅的气喘声,我的心蓦然一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轰鸣。
我打开灯一看,妈妈弓着瘦小的身子,蜷缩得像只脱了壳的虾米,抱着被子,嘴脸歪斜地倚在那里,豆大的汗珠浸透了她的睡衣。癌细胞没有给我妈妈任何喘息的时间,它无情地冲破了妈妈的脑血管,妈妈中风了!
我惊慌失措地抱紧妈妈,咿呀咿呀地叫唤着爸爸和林鑫,可我依旧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我急中生智拿起桌子上的水杯朝墙上一摔,爸爸和林鑫听到动静,先后奔进房间。
我们七手八脚连夜把妈妈送进县医院的时候,她的五官已经扭曲错位了。妈妈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各样的急救仪器,她侧着身子,脸努力地朝我们偏过来,目光在我和林鑫的身上转来转去。她的瞳孔渐渐涣散,嘴角微微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和我们交代,却再也无法开口。她的脸因为努力涨得通红,大滴大滴清凉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漫出,沿着她昏暗的脸画出不规则的痕迹。她的呼吸越来越重,最后变成了混沌的呼噜声。
等大舅和表哥赶来时,妈妈已经失去意识,呆滞不动了,无论大舅怎样一声声急促地呼唤她:“妹妹!妹妹!”妈妈再无反应,我们只听到她一阵阵粗重不稳的喘息声。
医生摇头叹气,面无表情地叫我们准备后事。他们成天与病人打交道,对生老病死已经习以为常了。林鑫拿头朝门框上连连直撞,伏在墙上泣不成声。
表哥红着眼圈,贴在妈妈的耳边,一遍遍哽咽地叫着“小姑”,企图唤醒妈妈的意识。我握着妈妈?渐渐变凉的双手,希望奇迹瞬间发生,妈妈能毫不费力地从病床上坐起来,拍拍床沿说,“小枫,快上来,地上冷!”
我在哀痛中揪心地期待,妈妈能开口和我们说一句话,张清能在妈妈阖眼之前赶过来。但天不遂人愿,在一个阴雨纷飞的凌晨,年仅五十三岁的妈妈平静地走了,没有任何回光返照的迹象。
别的癌症病人到晚期都是彻夜嚎叫,而她最多不过是捏捏拳头,轻轻嘘气。她喊叫不出来,也不想喊叫出声让自己的亲人担心。她一生都把烦恼留给自己,把欢笑留给子女,冥冥中她也会安排自己中风,再痛也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
妈妈走得无声无息,呼吸声弱下去,再弱下去。谁也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她的离去,我甚至觉得她还会再坐起来,招招手对我说,“来,挨着妈妈躺着。天冷了,别冻着啊!”我多么希望妈妈的猝然离世不是真的,希望张清能从天而降,但我只剩下无尽的回忆和懊悔。
林鑫伤心欲绝地哭着扑上前,被本家几位太婆大声地喝住,“不准哭,更不要把眼泪滴到你妈-的身上,不然你们以后会梦不到她的。”
我把眼泪生生卡在嗓眼里,麻木地看着太婆们给妈妈清洗身子,按乡俗用毛巾横几下竖几下地在她的身上比划,然后给她套上单衣夹裤外衣棉袄。
我凄惶地想:妈妈,你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我们这样给你穿戴,你满意吗?装殓好的母亲素净安详,她仿佛只是因为太过劳累想瞌睡一会儿,她马上就会坐起来给我们做饭。妈妈的病来势凶猛,妈妈的离开这样猝然惊心,我至今无法接受。
我忍不住走上前,揭下太婆盖在妈妈脸上的黄裱??,我想最后再仔细端详一下我的妈妈。
妈妈安安静静地躺着,整个面部松弛下来,错位的五官也已经还原,戴着一顶绒线小帽,看起来格外羸弱瘦削?。这就是我慈爱善良的妈妈,她就是用这样一副瘦弱的身躯养育了我?,我还来不及回报她,她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猝不及防地离开了我的生命。
一股悲怆涌上心头,我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咽喉处突然间腥味翻腾,一口鲜血喷出来。
表哥见此情形,满怀抱住我,颤声呜咽,“妹妹……”我们兄妹三人抱作一团,彼此依赖,彼此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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