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锦住在映月居,这里距离秋水湖最近,从二楼望出去就能看见湖心暖阁。
萧韵搀扶着萧云锦从映月居出来,沿着秋水湖散步。
“娘,最近住得好吗?我几日未回山庄了,也没机会问候您老人家。”
平时萧云锦都戴着那张老妇人的面具,走路也故意缓慢蹒跚,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只有萧韵和雨璇。
“几日未回?你是真的忙,还是故意不回?”萧云锦斜睨了儿子一眼。
萧韵沉默,萧云锦暗骂了声,也不再说话。
母子二人走进暖阁,屏退了下人。
“你怎么把琴放在这里。湖边湿气大,不利于保养乐器的,娘没教过你吗?”
萧云锦一进来就看见放在案上的古琴。青烟袅袅,松琼香燃得正旺,似乎静候琴师的弹奏。
“很久没听您弹奏了,所以让他们准备。”萧韵半晌才这样回答。
“嗤,你小子,当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萧云锦嘲笑儿子,“平时就把这里锁着不让人过来……行了,在娘面前开心一点,看你那张脸,都快变苦瓜了。”
萧韵默然。这里,他和她来过,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而他不想别人来破坏……
其实,整个鸿雁山庄,还有哪里是他们没有踏足过的?
静雅阁他本想锁起来,另找一栋小楼给齐霏住。可是齐家下人都在那里,那样动静就太大了,反倒惹人怀疑。
齐霏把他和雨璇的卧房改得面目全非,丝毫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了。他不想去听她关于庸俗、品味、风雅这些浮夸的解释,更不想和她虚与委蛇,只是什么也没说。
雨璇的安危就悬在她的舌尖上。他可以冷落齐霏,但不能激怒她。
借口忙碌不回家,因为静雅阁已经变成了他最不想踏足的地方。
唯一想去的娴雅居,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过去望一望,从小七嘴里了解一些她的情况。
“想听什么?看到你这样一心一意的准备,娘还真是技痒了。”萧云锦拨弄了一下琴弦,指尖流淌出悦耳的铮琮之声。
“娘,您听过这样的曲子吗?”萧韵先坐过去,把《流光飞舞》弹了一遍。
“这曲子轻松随意,格调和娘做的那些很像……”
“雨璇弹给你听的?”
“是的。娘怎么知道,是不是她告诉您的?”
萧云锦笑了。
“那个死性的倔丫头怎么可能告诉我这些。这是娘当年根据原创改编的古琴曲,雨璇这个半吊子古风控,好容易才学会的。我做的曲子多,早把这个丢在脑后了。谁想兜兜转转,她倒教会了你!”
“娘,您和雨璇……”怎么这样熟悉?那天他隔着门只听了几句,似乎听见雨璇叫自己母亲师姐,还以为听错了。
萧云锦没有回答,只是坐到琴案边,纤长十指灵动跳跃,再次奏响那支曲子。
萧云锦琴技一流,几小节就勾挑出曲子蕴含的浓浓情意来,萧韵听得入神,又想起了在齐家院墙外初次偷听雨璇弹琴的场景。
她的手法并不熟稔,弹得断断续续的。这支曲子换做齐霏来弹,必定充满忧郁的闺怨情思。可是,从雨璇的琴声中,他却听出了几分愉悦。
那天,她赢了一众贵女几千两银子,转头又退了回去,收买人心还不花一文钱,干得十分漂亮。她必定是在得意这件事……
“韵儿,你怎么哭了?”琴声戛然而止,萧云锦站了起来,“难道是我年老眼花?”
萧韵背转过身,看向暖阁外的碧绿水面。
“娘,我不想回宫了。”
萧云锦愣住。
“我想带着她,离开这里。”
“父亲当年的心情,我总算体会到了。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被欺负,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尤其是,她还有了身孕……”
萧韵头也没回地说着,萧云锦却听出他强压的哽咽。
“天大的担子你都挑了,现在却要退缩了吗?”她柔声劝道,“好孩子,再忍一忍就好了,这不还有娘在替你护着她吗……”
“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更没用。”萧韵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父亲忍了几十年,可是,我忍不了……我一天也不想让她受委屈。”
“太多的顾虑,隐忍,压抑。若是我自己苦一点也罢了,可那是她。”萧韵声音凄然,“我天不怕地不怕,从者如云,步步为营,给那些仇人人设下精密陷阱,只待致命一击。可是,我连给心爱女人一个妻子的名分都不行!”
偏偏是齐家人在给他打头阵,身为男人,还有什么是比这点让他更感觉愤懑的。
“娘,我竟沦落到和父亲一样的境地了……这个皇子的名分,苦苦争来又有何用?”
萧云锦转身走到琴案前,狠狠在琴弦上一划,古琴发出刺耳的响声,惊得萧韵扭过头来。
“有何用?”萧云锦的神情已变得悲愤,“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说这样的话?努力了二十多年,现在你说这样的话?这个名分有何用,不为别的,想想你外祖父家!难道你忘了法场上看到的……”
她泪如雨下,萧韵走过去,把她拥进怀里。
“娘,别说了……”
萧云锦颤抖着抽出巾帕擦泪。
“娘绝对不是想要你回去那座金碧辉煌的云端墓穴里,争夺什么荣华富贵。秦婧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诬陷我萧家通敌,将萧家诛九族,就因为她偶然得知了我们母子的事。这笔血债,我定要她加倍血偿!”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一直都做得很好,有刚才的想法,娘可以理解。”
“但是你绝不能放弃!男人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是的,娘。”
萧云锦擦干了眼泪,心情也已平复了些。萧韵扶着她坐下,她又问:“律儿怎么还不回来?我问过他院里的丫头,都说大少爷极少回来。”
萧韵眼神闪了闪。
“大哥一直在忙,我还想找他呢,可能他最近尤为忙碌吧。”他含糊其词,“他是个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娘也不必过于牵挂。”
“唉,这孩子,不知从何时起就和我疏远了。”萧云锦回忆着,“他知道自己身世之后,突然就没有了笑容,天天阴沉着脸,直到那场腥风血雨把我们母子三人分开……”
萧韵咬紧了牙齿。
“你大哥他是个可怜的人。韵儿,娘好像听过只言片语的,说他在别院的时候很喜欢跟霏儿在一起?”
“娘,没有的事,您别听那些人道听途说。”
“要是真的,还确实挺棘手。因为你爹那个糟老头早在齐夫人肚里怀着齐震的时候就说要把齐家女儿娶来做儿媳了。幸好她二胎就生了女儿,不然我儿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呀……”
萧云锦唠唠叨叨地说到这里,见儿子脸色难看,又叹:“唉,可惜齐霏被养成了个刁蛮女,做事不过脑子!偏偏就那样巧,齐霏走了,雨璇来了,两人居然长得那么像……”
“娘,说说您和雨璇之间的事吧,我觉得你们好像十分熟悉似的。”
“……关于她自己,雨璇跟你说了多少?”
“没有多少,但是足够让我震惊的。”萧韵把雨璇的话告诉母亲。
“啧,这丫头,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娘,多说一些给我听。”
“这个……韵儿,其实、其实娘也是从那个世界来的,还是和雨璇一起过来的……”
……
雨璇发现自己不再能够好好地上班,因为她被齐霏监控了。
齐霏打着学习的旗号,搬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知道齐霏这是不放心自己,生怕她再和萧韵摩擦出什么小火花来。其实萧韵现在为了避嫌,能不过来就不过来,他这么专情的人,齐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做也太多余了。
可齐霏显然不这么想。
学习就学习吧。雨璇让人在办公室又设了一张办公桌,增加了小隔断,准备了笔墨纸砚,还专门编写了一些简单明了的知识读本。结合现有的产品手册,也够齐霏看的了。
只是让她头疼的是,没想到齐霏这个天资聪颖的大才女,学起金融知识来,那是十窍里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我想不明白,我们替这些人管着钱,干嘛还再给他们付利钱银子?”齐霏说,“他们该感谢咱们才对,没跟他们收钱已经是咱们厚道了。”神情颇为不忿。
“这些存银的人,都是资金富余者。他们将银子放在一个暂时不能动用的地方,相当于牺牲了随时可以使用的便利,所以我们要给他们支付一些补偿。再说,我们放债出去,用的恰好就是他们提供的银子。我们只是一座桥梁,连接着资金的供求双方,真正提供银钱的还是这些储户……”
“这是什么道理!他们怎么就不能随时使用了,咱们铺子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从来不打烊,想用钱何时过来都行,说来说去还是我们付出的辛苦多,连给钱庄的保管费都是我们出,凭什么!”
齐霏说得有几分道理,雨璇还真的有点语塞,就给齐霏看账本。
“姑娘请看,这是存款的账本,账上的钱都是来自储户的,您看这数字。”又翻开另一本,“这是贷款的账本,每一笔贷款的明细都在这里。”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贷款都是用他们的钱,是吧?”
“对。所以,我们用了人家的钱,当然要把利息支付给人家了。”
“可是,你不是说贷款不能超过存款的七成吗?那也就是说,有三成的储户对咱们铺子没啥作用了。这三成的储户,是不是就根本用不着给利银?不然咱们多亏啊,存的钱越多亏的也就越多。”
“……”
怎么跟这位古代大家闺秀解释呢!这些现代商业银行的稳健经营理念,估计齐霏也听不进去。不但听不进去,说不定反而能再扯点什么别的出来。
萧韵是一点就透,可他的妻子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幸亏齐霏还没提出现在就接手,不然,这铺子怕是要倒闭了。
也许这个高智商的林妹妹其实财商为负,可人家到底是真正的东家,她就是牢牢地盘踞在借贷社里。
为了不穿帮,雨璇尽量不和齐霏一起出现在员工们面前,尤其是避着连萍和连羽。可惜,麻烦上了门,往往躲都躲不掉。
这一天,雨璇正在研究一份等候审批的贷款申请资料,而齐霏在一边捧着一本《花间集》看得津津有味。她的“专座”上,现在尽是这些文学巨著。
就有人急促地敲门。雨璇连忙把齐霏那边的屏风摆好,这才高声说:“进来吧。”
是文宇骏,他火急火燎地说:“东家,秦公子又来了,这次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公子。”
难道又来找麻烦?雨璇首先想到的是连萍和连羽。这两个小姑娘对秦剑是有心理障碍的,她一着急就赶紧往外跑。
“咳咳!”齐霏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了过来,明摆着是要她等等,她只好又收住脚。
让焦急万分的文宇骏暂时候在门外,雨璇强压着急火问齐霏,有什么事情。
“让我去见他们吧,是我请他们过来的。”
原来齐霏在过来的路上,马车和秦剑赵耿的马车差点撞到一起。她下车后,就见到了这两人。应该是她的车夫莽撞了,也不知她怎么跟他们说的,反正结果就是,她成功地安抚了秦赵二人。
秦剑上次还刁难借贷社,现在却一反常态,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难道齐大小姐魅力这般大?
噢,依稀仿佛,这秦剑和赵耿都暗恋过她。
“他们说最近收到的假钞比较多,生怕还有,所以我请他们过来鉴别一下。”
“你……”
雨璇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知不知道这两人身后代表的是什么?秦剑来自国公府,老国公爷那次把齐老爷害得还不够惨吗?而赵耿就更不用说了,礼部尚书赵玉通的儿子,而赵玉通是秦丞相麾下第一大悍将。可以说两人都是十足十敌营里的人,她平时都敬而远之,更不主动营销他们。
可是这位嫁作人妇的大才女,根本没把这些当成一回事。
萧韵也极度讨厌他们,她不知道吗?
“你是觉得他们都有钱有势,对铺子大有裨益是吗?”雨璇气不打一处来,却只能强按着。
“是啊,得罪了人,有什么好处。”齐霏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这个时候,倒知道得罪人不好了。
“……好,那你就去接待他们吧。”雨璇忍耐地说。
齐霏去贵宾室后,雨璇立即招来文宇骏,让他赶紧把连萍和连羽叫过来。
“说的就是这个呢,她俩看见秦府上次来的那个下人,就已经不行了,现在大厅里一片乱糟糟……”
雨璇叹口气道:“让那几个学徒工顶上吧,我和你一起过去。”
大厅里就和上次秦剑过来大闹时一样地乱做一团。雨璇让文宇骏维持厅里的秩序,她自己走到后台,从角落里找到瑟瑟发抖的连萍连羽,好哄歹哄,终于把她们搀扶到办公室,又抚慰了半天,好容易才把姐妹两人的情绪安抚下来。
两人都哭得眼睛红红的,早就把那平凡长相的面具取了下来。雨璇让人打来热水,给两人把脸洗了,就准备让她们回寝室休息,打算下午给她们放个假。
这时,伴着一阵说笑声,齐霏领着秦剑和赵耿踱了过来。
“……这是用来议事的专厅,用的家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齐霏的声音又娇又嫩,笑意浓浓。
“……如此布局的确奇特……”这是秦剑的声音。
雨璇听着就生气。秦剑已经知道这铺子是齐家女儿开的,眼下既然齐霏陪着他们,再多一个男装的“东家”,还不是一下子就露馅了?齐霏在想什么呢?
说话间三人就要走进来,她情急之下,只好拉过屏风,把自己和连萍连羽遮挡住。
可是秦剑已经听到了屋里的动静。
“怎么处理机要事宜的专厅,还有别的人在里面?”他说着就往屏风这边走。
雨璇急得要抓狂。齐霏,你这个时候知道我在这里,就应该赶紧想法子把人拉走啊!
“谁在那里?”齐霏也跟着娇喝一声。
要命,这位拎不清的大小姐还跟着添乱!
雨璇忽然想起来还有样东西,胡乱在袖子里一通摸索,还好,紫燕那张面具好好地放在那里,是她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当下也顾不得连萍连羽诧异,取下脸上的面具就戴上了紫燕的。
刚戴好,屏风就被人拉开了,秦剑和赵耿好奇的脸就显露在三人面前。
“啊——”
连萍和连羽尖叫一声,双双昏了过去。
“紫燕,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让你扮成我的样子去前面安抚客户吗?你没看前厅乱成那个样子。”
幸亏齐霏还不算太笨。
可是——
“咦,这两个女子看着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想起来了!剑哥哥,好像有一次我在你家玩,看到有两个歌姬,跟她们长得好像,我记得唱的曲儿也很好听——”
雨璇觉得心头那股火把所有的血液都烧沸了。齐霏啊齐霏,你这么说,是卖弄自己过目不忘吗?真是一头猪!
她只庆幸连萍和连羽已经昏了过去。
可秦剑已经面色阴沉地蹲下来,伸手要触碰两个女孩子。雨璇只能干着急,她现在变成了紫燕,当然不能阻止。
如果连萍和连羽原先真是秦府的歌姬,那她们多半是逃到这里的,一旦被秦剑确认身份,不光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子要被抓回去,她的借贷社也会陷入一堆麻烦里。
秦剑的指尖已经触到了连萍的脸。
雨璇再也顾不上许多,把心一横,就要将他的手打回去。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几人回头,是萧韵神情冷然地站在厅里。
……
雨璇让人把连萍和连羽送回房,又给请来为二人看病的大夫塞银子。好在大夫说,她们只是受了点惊吓,喝上一剂安神汤,睡一觉就没事了。
大夫走后,她坐在办公桌前,这才发现手脚都酸疼,已经精疲力竭了。
“你还在。”萧韵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们都走了?没事吧?”雨璇急忙问。刚才他及时出现,把秦剑和赵耿赶了出去。貌似这两人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萧韵曾含糊地告诉过她。
“我告诉他们,以后不希望再看到他们出现在铺子里。”萧韵说。
齐霏也让他给送了回去。
“幸而小七机灵,及时跑去找你过来,要不然,后果真不敢想。”雨璇说。
她犹豫着,是不是顺便跟他提一提,能不能以后别让齐霏过来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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