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九月,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寒凉的雨丝中。
靖宁侯府外,大队的禁卫军手执火把,列队严整。带头的将领盔甲俱全,神态倨傲,一手持着金牌,另一手按在宝剑,气势汹汹的命人将侯府团团围住,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的铜狮子蹲得年头久了,身上有斑驳的雨痕,从铜狮子蹲着的地方到挂着黑底金字匾额的府门口,几列火把熊熊燃烧,将飘雨的秋夜照成白昼。而往左右看,每隔两步便有人弯弓搭箭,沿着朱墙逶迤,没入夜色深处。
朱墙之内,靖宁侯府早已乱成了一团。
谢璇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站在窗边,听见外头人声嘈杂,丫鬟婆子们慌慌张张的跑来跑去,垂死挣扎一般互通消息。寒凉的雨丝被吹进来落在脸上,入骨冰凉。
丫鬟芳洲就站在她的身边,脸上也是一片黯淡。
“夫人还是坐会儿吧?这兴许是为别的事呢。”芳洲想劝她离开窗边。
“为别的事?”谢璇嗤笑了一声,“前儿刚抄了咱们恒国公谢府,如今轮到这靖宁侯府了,难道还能是好事?就连从龙的大臣都被斩了两个,这傻皇帝下手可是比谁都狠——不对,他才不傻。”
以前当着越王的时候装疯卖傻,被人取笑了都不吭一声,不过是为了迷惑旁人,如今登上帝位,那狰狞的面目就全露出来了。锋锐有毒的爪子亮出来,雷霆手腕震惊朝野,跟以前的草包傻王爷天壤地别。
清洗旧党,清洗曾踩踏过他的人,还能迅速翻脸清洗功臣,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做到极致,所有的作为都叫人大开眼界。
娘家恒国公府被抄是那愚蠢的二叔造的孽,可是这靖宁侯府呢?
从靖宁侯爷韩遂,到世子韩瑜,再到谢璇的夫君韩玠,父子三人都镇守着雁鸣关,一年到头守在苦寒之地,忠心耿耿的保家卫国。谢璇怎么都想不明白,靖宁侯府从未参与皇权之争,也不曾践踏过他半分,这屠刀到底为何举起。
难道那傻皇帝就不怕韩家父子在雁鸣关外拥兵造反?
芳洲在旁边叹了口气,忍不住就哭了出来,“这样兵荒马乱,夫人这孩子也快足月了,真是不知道……”忽然听远处传来惊恐的喊声,有婆子大声的叫着,“他们冲进来了!冲进来了!”
一时间满院皆乱,芳洲下意识的就拦在了谢璇前面,“夫人躲起来吧?”
“能躲到哪?找不到人,被一把火烧了都说不定。”谢璇惨然一笑,手抚在隆起的腹部,忽然觉得酸楚。
屋子里摆着成套的红木桌椅和箱柜,多宝阁上也是珍藏罗列,明明是个富贵的所在,如今看着却只是空荡荡的。她又伸手摸向领口,取下被红色丝线系着的玉珏。
绝品的羊脂玉被打磨得浑圆通透,细腻温润的玉上刻着四个字——永结同心。
这是当年谢璇跟韩玠定亲时,老侯爷亲自送的礼物。她从五岁时就戴着玉珏,新婚的那天夜里,韩玠又亲自换了上头的丝线郑重给她戴上。他当时说什么来着?让她安心在府里等着,等他建功立业、荣耀归来,便陪她栽花煮酒。
可她等了他四年,千余个夜里独守空房,独自承受着婆母的刁难,克服掉怀孕后的种种不适,到如今,等来的是什么呢?
是谢韩二府的倾塌,是府外通明的火把。
是那一列举着火把和明晃晃的刀剑闯进院里的兵丁。
谢璇被芳洲和两个丫鬟搀扶着走进雨里,后头兵丁凶神恶煞,完全无视了她那圆滚滚的肚子,一把夺走芳洲手里的伞,口中嚷着,“快走快走!所有人都拿绳子绑起来!”
没有伞,没有斗篷,冰凉的雨丝浸透全身,将地上打得湿滑。谢璇还没走到院门,便觉浓浓的不适传来,脚下一滑,重重跌倒在青砖铺就的甬道上。
手里的玉珏跌落,散为数瓣。
腹部有剧烈的痛楚传来,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恐怕也要没了。
谢璇的意识有些模糊,看着芳洲惊慌失措的蹲身叫她,隔着雨幕看不清她的脸,只有腹部的剧痛清晰传来。火把映在夜雨中,盔甲齐全的将领闯进来,模模糊糊是昔年韩玠的样子。
韩玠还是记忆里笑容温暖的玉玠哥哥,她却早已不是乖巧懵懂的谢家幼女。这四年,为人妻,却与夫君两地相隔、聚日短少,爱恋化为思念,再化为幽怨;为人妇,却被婆母暗里刁难、处处设伏,除了小姑子倾心相护,几乎要无依无靠。
母亲在她出生时就不要她了,父亲对她并没有太深的感情,这世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韩玠。可死亡近在眼前,他却还在千里之外。
谢璇的目光扫向碎裂的玉珏。如果不能生死相伴,永结同心又有何用?如果姻缘里只有刁钻的婆母而无体贴的夫君,两姓之好又从何谈起?
沉睡之前,她忍不住想,不知道韩玠听说了她和孩子一起丧命的消息,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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