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您慢点走啊,大夫说了不让您出来吹风的。”
也只片刻的工夫,这里间的屋子里就变成了乱哄哄的一团,几个丫鬟婆子挤成一团的涌进了屋子里面,苏氏知道,这些就是伺候华家这得了麻风病的小少爷的人了。
只见她们一个劲的在那里劝着,“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好好歇着吧,快到了吃药的时间了,您要瞧少奶奶,等她醒了,还不能瞧个够的啊。走吧——”
丫鬟们口里劝着,却离着她们主子一丈远的地儿,脚步迟迟没有上前,最终只有一个年长的婆子,在华太太的心腹管事的目光下,踟蹰着步子走了过来,揪着华家小少爷的衣摆,想要将他拉出去。
却不料,这小少爷也是个性子执拗的厉害的,任是那婆子怎么拉扯,却也不与她出去,只挪着步子显得有些艰难的往床边够去。
一个没留神的空当,华家小少爷已是靠近了那床沿边边,也带起一片难闻的夹杂了些腐臭的脓血味道,刘氏几乎是一下子就弹跳了起来,捂着口鼻有些犯吐的冲动,“娘欸——,你是哪来的怪物啊!”
扬起嗓门吼叫的同时,还伸手推了他一把,华少康原就是弱不禁风的身子,这一推,自是将他推了个噘倒在地。
“天啊,少爷——”这下子,更是一阵混乱,丫鬟们惊诧之余,也顾不上避讳了,手忙脚乱的冲上去拉着自家少爷起来,也就是这混乱的空当,不知是谁没留意带下了华家小少爷面上用来遮面的纱巾。
苏氏几个立刻就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瘦弱苍白的看着有些变了形的脸上,布满了一个个铜钱大小的脓疮,再加上那明显已经歪斜的口鼻眼眉,哪怕只是一眼看过之后,她们几个人还是忍不住呼叫了出声。
这着实骇人的面目,甚至吓得戚氏全然顾不起形象的手举着哆哆嗦嗦了起来,此时此刻,她是真真的被吓到了,如此一个真是可以称作为怪物的人,老太太生平还是头一次所见呢,这时候,她脑子里已经再没有多少对于华家富贵的感叹了,只有些耳朵眼嗡嗡的作响着,像是处于一种懵然的状态了。
纵是苏氏年轻时见过些世面的,这会子也是忍不住心里一道道的起着波澜,先前她也只是闻听过华家少爷的病症,却真不及这亲眼所见后带来的震撼。
苏氏眼角抽抽着看着那华家少爷,此时他已是在丫鬟们的簇拥下重新站立了起来,想是这一跤摔得不够重的,华少康一站立稳了,也不顾别的,就一个劲的又往这床边上凑了。
刘氏这会子却也推不着他了,只因为那华太太身边的管事妈子早有准备,拦在了她的身前,“还望亲家太太言行分寸些,咱们小少爷可是府上的金贵人,从来就没谁碰过他一根手指头的,今日里倒是让您给推了一把,好在这是暂且没什么大事,要真有什么问题,可不是你们担待得起的。”
话语里明显的透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刘氏真有些被骇住了,她心里还是明白着的,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哪里容得了她来撒野的,因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怪物,一步步的靠近了自己的闺女身前。
华少康是真的稀罕这个新娶进门的小媳妇的,他本是生无可恋闹着要死的人,若不是华太太拿这娶妻生子的美妙好事吊着他,他哪还愿意这般每日里备受煎熬的活着。
且,这新媳妇模样长得倒还不赖,至少在华家小少爷的眼里算是个美人,只因为,他这打小的病症,华府里但凡是有些姿色的小丫鬟,谁也不愿意在他身边伺候的,早就托了门路另谋高处了,因此,华少康日日里能见着的,就只有自己身边那几个长得壮实,面貌粗糙的丫鬟婆子,两下里一比较,自当是越发的稀罕起杨敏来。
至少,杨敏的脸蛋嫩生着,且身段也是苗条的,华少康初初新婚夜里被人搀着揭了那盖头起,就忍不住心潮澎湃着起伏了。
也不怪他这个长年卧病的少年遐想,主要还是华太太那个心急的,思虑周全着,生怕了自己儿子是个不开窍的,又一心想要抱了孙子,因此,才在婚前专门派了个经事的婆子,到他面前详细的普及了一下教育,几乎把夫妻之间床笫里的那些事儿,都与他说了个明白。
如此一来,华少康脑子里哪会没有邪想呢,当时就盯着杨敏流了两条哈喇子,原本提不起一丝气力的身子,竟也奇迹般的生出了点劲来,恨不得当场就拉着自己小媳妇在床上。
却不料,他那小媳妇半句话没说上的,就眼珠子一番晕了过去,可是急坏了他啊,这两日恨不得时时守在了她的身边,就等着她醒过来的,好不容易娶来的娘子,华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小少爷对这新进门的少奶奶看得紧着呢。
更有些惯会说荤话的小厮,背地里只说,自家小少爷这两日精神头都不一样了,看来还是往前里少肉吃了哟。
“李妈,怎么都两日过去了,我娘子还不醒的啊?”华少康看着床上的人儿,依旧是那副一动不动的样子,眼里忍不住的失落着,朝着华太太身边的那个管事妈子询问了起来。
他那嘴巴歪斜着说话,一开口就禁不住留下了几串哈喇子,刘氏看得实在是恶心到了心底里,又见他伸出那鸡爪子似的变了形的手,在自己闺女脸上摸来摸去的,却是真的热不住了。
“你干啥呢!别碰我家敏姐儿——”刘氏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这一嗓子。
她这不大会儿的工夫,亲眼见证了自己闺女所嫁的男人,看着他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里除了震撼之外,就全是道不尽说不清的痛苦了,哪里还压制得住的,只想飚发出来。
推开李嬷嬷,刘氏一把挥开了华家少爷的手,抛开旁的情绪不说,这会子,她是满心里不愿意这怪物挨到自己闺女一丝丝的。
“亲家太太这是干什么呢?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了我家少爷,这是因何缘故!难不成,今儿个亲家太太是专门上门来挑事端的?”李嬷嬷冷眼看着刘氏,心里无数次的鄙视划过,这些假仁假义的穷酸货色,已经卖了闺女了,还做出这副嘴脸来,真是恶心。
当下也不想再与她们磨叽周旋,直接开口赶人了,“好了,现在少奶奶你们也已经瞧过了,眼瞅着天色不早,奴才这就派人来安排送你们出去。”
话落,就转着身子走出去,看样子是确实是去吩咐安排了,刘氏却仍不知收敛的叫嚣着,“我闺女还没醒呢,现在就让我们走人,这可不行!反正我见不到敏姐儿醒过来,是不会走的——”
话音余落,却是没有一人搭理她的,苏氏见这情形,叹了口气,却是丝毫不带拖沓的站了起来,“走吧,老爷子吩咐的事儿咱们已是办了,这回礼也奉上了,咱们也是该回去了。”
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也没个正儿八经的主子,苏氏略微想了想,还是朝着那华家少爷的方向,言语了一声,“华少爷,时候不早,我们这就告辞了,华太太那边,咱们就不去叨扰了,还劳您稍后代我们向你母亲和祖母道个歉意。”
话落,就拉着一直把着床边不肯走的刘氏出去,但凡是个有点眼色的,都瞧得出来了,这华府是真的半点没把她们当回事的,且今儿个刘氏已是几回冒犯莽撞了,再不走,那李嬷嬷估摸着就要带着人来驱赶她们了。
苏氏是个好体面的人,她不想真把局面弄得那般僵硬,在人家的地界上,终究落魄难看的,只有她们自己个。
刘氏却不愿走的,“要走你们先走好了,我家敏姐还没个动弹的,我哪里放得下心走了。”
抓着那床柱子,死活不肯撒手,苏氏扯了两把没能扯动,便自己走出去了,临出了屋子前,还是忍不住往那床上看了一眼,正看到那华家少爷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摩挲着敏姐儿的小脸,刘氏想要阻拦,却又被两个丫鬟挡在身后不得上前的景象。
忽然有股莫名而来的压抑充斥着整个胸腔,苏氏回来杨家老院不久,跟杨敏接触的也并不很多,可,她此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印象里那样鲜活的一个少女,与这眉毛都脱落掉光了的畸形少年粘连在一起了,还是止不住的生出了些悲凉的沉痛感。
难得的,苏氏脚下的步子踩得并不那么从容沉稳了,有些沉重的缓慢着,戚氏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一步的紧跟着,倒是暗地里责怪着她走的慢腾了,却也不敢离了苏氏的身边,自己往前一步走出去的。
甭管平日里两人是怎么不对付的,只这一刻,戚氏是完全将苏氏当成主心骨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天性胆大的主,今儿个着实是受了太多的震撼和惊骇了,本能的,老太太需要抓住个人来靠靠,才能稍微心安一些。但,刘氏显然不是个靠得住的。
好不容易挨到了新房的外面,苏氏立在门口静候了一会儿。
“你还等啥呢?咋还不走啊?时辰不早了,老爷子还在家里等着咱们给回去做饭呢。”戚氏往着苏氏的身边又凑近了一小步,特意压低了嗓门的催促着。
苏氏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直等了又一刻,才看见那李嬷嬷领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苏氏望了眼她身后的几个高大男子,个个手上还提了跟棍子,已是知道自己猜想的没错,这华府的奴才是真打算半点情面不给的,动手赶人了。
戚氏想必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更是将自个缩在了苏氏的身子后面,还一个劲的扯了苏氏的衣摆,小声的言语着,“走吧,走吧——,我们赶紧出去吧。”
苏氏拧着眉头没有动弹,只往那屋子里面看了一眼,李嬷嬷走过她们的身前也没有停留一瞬,直接领着人进了里屋,再过了一会儿的工夫,就看到几个粗壮高大的男子,叉着刘氏走了出来。
再然后,一刻钟过去,苏氏三个已是被他们府上的家丁押着,从华府的后院小门走了出来。
“嘭——”的一声,小门关闭,苏氏皱了皱眉头,这华府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门户,先前光听着老大那屋的吹嘘着,华家是怎么个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却没成见是这般没有规矩不讲体面的人家。
“呸——,啥玩意啊!狗仗人势的东西——”戚氏自认为离开了华府里人的视线,总算是缓了口气,这会子倒也有些气势嚣张了起来。
苏氏没做搭理,只看了眼此时明显有些心事重重的刘氏,率先走在了前面,这华家连个车马都没给安排,看来,她们只得自己跑去街上找一辆车子才能回去了。
约莫过了中午饭的时候,苏氏一行就回到了杨家,杨青跟着自己老娘在厨房里刷着碗筷,听到动静,倒是有些意外,她们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原想着,怎么也得在华府耽搁一阵,至少总要在那里吃个饭什么的,才能回来的吧。
跟着周氏走了出去,杨青只看一眼,就觉着情形有些不对,这几人显然面色都不大对劲着,苏氏正掏着铜板打发着那赶车的人。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啊?”周氏迎上前去,看着苏氏言语了一声。
也没等苏氏回答,老太太戚氏却是亮着嗓门说起了话来,“老四家的,做饭了没有?赶紧的,整治点饭菜送到饭厅去。”
“咋?是出啥事了?咋你们到现在都还没吃上饭的?”周氏也是暗觉着奇怪的,她也认为,几人往华家走一趟,不该连顿饭都没得到招待的,要不就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话是朝着苏氏问的,自打这华家的亲事过后,周氏已是明显的在一日日的与老太太戚氏走得疏远着,平日里等闲没有必要,她是不愿意跟戚氏再打交道的,毕竟这心里的疙瘩生成了,就去不了了。
戚氏平日里倒也没说什么,反正她是不在意周氏的,且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又要忙着跟苏氏时刻争着高低,因此,也没那心思去管这些。
偏今儿个,老太太刚在华家那边惹了气,这会子,却是朝着周氏发作了起来,“老四家的,平日里我总看着你老实巴交的,没成想竟也是个拜高踩低的玩意。怎么,这是不打算把我这个正经婆婆放在眼里了咋的?”
周氏有些无语,垂着眼皮子没有吭声,对于老太太突如其来的找茬,她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当然,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承认自己是有意识的慢慢忽视了戚氏的存在的,若不如此,她很难压抑着自己心里的那股子怨气。
且,相较于戚氏而言,苏氏曾经帮助过他们,周氏也打心眼里更加趋向于她的为人做事,因此,跟苏氏走近了,也是她遵从着自己心里的喜好而走的,却没有老太太口里的‘拜高踩低’这一说。
却不想,她的沉默,却是引来了戚氏更加肆虐的爆发。
“老四呢?老四死哪儿去了?快叫他出来看看,他那婆娘是怎么对待我的?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天理了?现在可真是谁都长本事了,一个个的,都是看着我弱了势了,可着劲的都来作践我哩!”戚氏猛地就踩起了步子在院子里转着圈圈,口里还嚷嚷着没完的。
不得不说,这老太太一通的小题大做的发作背后,还是今儿个在华府里受的窝囊气在作祟着,苏氏老早就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只给周氏使了个眼色,就拉着杨青走了。
“啥玩意了?也不看清楚自己个是个什么身份,就敢在我面前跩来跩去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在这小院里做了几十年主的人,有些人就算是再拿腔作势的,不过也就是个后来的而已。”许是苏氏的漠视,再一次激怒了老太太心里的火气,戚氏扯着嗓子就骂了起来。
“还有那谁?趁早的脑子拎清楚一点,再不济,也得认清了自己个是谁的媳妇,你男人究竟是从哪个肚子里爬出来的。要再这么混不吝下去,可别怪我不讲往日里的情分了,一纸休书,也不过就是两句话的事情——”
戚氏冲着她们的背影,不管不顾的喊着,周氏有些气闷,恰如戚氏所言,要不是真顾着老太太跟自己男人的母子情分,她也早不想这么憋气的过着了。
“好了,她今儿个在华府惹了一身的闲气,这会子是在故意拿你撒气呢,由着她闹腾吧,闹一会,没趣了,她也就歇了劲了。”苏氏偏过头来,小声的安慰了几句。
杨青听着这话音,更是好奇,这几个人在华府遭遇了些什么,估摸着肯定经历的不少,否则,怎么刘氏那么个大嘴巴的人,平日里尽是能够拿一点点小事,就能咋咋呼呼个没完的,今儿个却是跟那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句话都还没开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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