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西瓦子中的《目连救母》,正演得如火如荼。那饰演青提夫人的伶人,一改前面的富家主母目中无人,戏弄众生的骄横跋扈模样,秀发低垂,蛾眉紧蹙,一双妙目中满含泪水,皓腕如玉,朝儿子目连拼命伸去。把她沦落在饿鬼道中苦苦挣扎演得丝丝入扣。
雷鸣般的喝彩声震耳欲聋,观者无不如痴如醉。
三楼陈青他们所在的房间,却因为陈青那句“官家七子,你看谁能坐得上皇太子一位?”鸦雀无声。
九娘一怔,笑道:“表叔,九娘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你岂不是问道于盲?”
陈青揭开茶碗盖,看了看身侧的九娘,漫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蔡文姬六岁辩弦音,王勃八岁著《汉书注指瑕》,李耳十岁预言楚国之败,我朝司马相公七岁通《左氏春秋》大旨。岂可因男女和年龄盖论?就是你太初表哥,十岁已勇冠大名府三军,六郎九岁已折服翰林画院。闻道无先后,术业有专攻。九娘不必自谦,你七岁入孟氏族学乙班,上智也,金明池勇救阿予,上勇也,窥一斑而知全豹,上谋也。表叔最多算不耻下问,又怎么会问道于盲?”
九娘起身朝陈青屈膝福了一福:“多谢表叔看重九娘,倘若表叔是要借九娘之口问婆婆如何看待此事,或是问孟家如何看待此事,还请恕九娘无言以对。”
陈青笑着摇头:“怎么,九娘觉得自己太过年幼,不足为吾师?圣人无常师。子入太庙尚每事问,不耻下问总好过问道于盲。何况你的才华已经足够入我枢密院了。敏于事慎于言固然是好事,可你今日若不能畅所欲言,你家的过云阁也是白白让你们女儿家畅读了。今天表叔还就想听听小九娘有何高见。”
九娘思忖了片刻,她前世对陈青一直深为敬仰,今生也欣赏陈太初的品行,加上和魏氏又有奇妙的前世缘分,对陈感觉更加亲切。而赵栩和自己前世有一面之缘,今生又有救命之恩。在私为了陈孟两家和赵栩兄妹,在公为了朝堂百姓,她其实也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她的话能对陈青对赵栩有些微帮助,她也满足了。
九娘吸了口气,替陈青的茶盏注满茶汤,双手敬上:“那九娘就大胆妄言了,还请表叔恕罪。”
陈青大笑着接过茶盏:“好,表叔洗耳恭听。”
九娘侧头朝向赵栩:“还先请表哥帮九娘取下两扇窗来。”
赵栩和陈太初齐齐站起身,对视一眼,走到窗前,抬手取下两扇木窗。陈青跟着九娘走至窗口。四人看向对面台上。
台上目连正在盛饭奉母。青提夫人微张檀口,轻启朱唇,正待要入口时,那食物却砰然起火,瞬间化作黑炭,冒着青烟。青提夫人悲泣着匍匐在地上,只伸出手朝着儿子目连。台上众多饰演饿鬼的伶人纷纷在那黑暗中,也将手都伸向目连。目连跪倒在地哭着喊:“娘——”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将那外面空中轰轰的雷声也掩盖住了。
九娘指着台上的目连说:“这位目连,其实乃目犍连尊者,在佛陀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他听佛陀说‘诸法因缘生,缘尽法还灭。我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受悟出家,能移山能灭魔,却不知生母之苦。等他用了神通力,看见生母之苦,却无力救赎。最终靠佛陀指点,要依靠十方僧众之力才能令青提夫人吃饱转世。”
陈青赵栩和陈太初,都被她话语中的悲悯之意所吸引。九娘静了一瞬,才轻声说道:“表叔说的那个位子,正好比目连手中的饭食。若无那十方僧众之力,任谁也只能求而不得。”
陈青眼中泛起异彩,笑着挥手让赵栩和陈太初将木窗还放回原位:“小九娘你说说看,这十方僧众之力,是什么?”
九娘屈指数道:“官家的病情,太后娘娘,圣人、二府的诸位宰相,皇子的母族,皇子的性情,皇子的亲事,宗室,远在天边的西夏和契丹,就是这十方之力。”
赵栩一震,深思起来。他方才转念间所想到的,比九娘所说的,少了皇子的性情和亲事两项。他早知道她所学既广,所涉也深。这一年多虽然没有相见,但她日常里的点点滴滴他也没有错过。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年方十一岁的九娘竟然已经如此见解深远,还果真如此信任自己和舅舅。三四年以后,可想而知她将成为怎样惊才绝艳之人!当世再难有!
赵栩胸中陡然涌起一股自豪和骄傲来,自从金明池救了她以后,似乎当时他吼出的“你的命是我的,到哪里都是我赵六的”这句话,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了定论。我赵六看中的,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你孟妧,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陈太初看着面色沉静的九娘,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他捡到的埋头吃馄饨的小九娘了啊,不是他抱过的小九娘了,不是那个掰着肉嘟嘟小手指数着八文钱想少给两文的小九娘了。这四年,他们见得太少,虽然他放在木樨院的人早就说过九娘好学聪慧,可她还是让他匪夷所思了。九娘,当然值得他等下去。
陈青看了眼外甥和儿子,这样的女子,倒也配得上他们二人的赤诚相待悉心爱护。他点点头:“接着说,愿闻其详。”
四人又都坐回桌前。
九娘沉思片刻,娓娓道来:“自七夕以来,鲁王失足,官家病重,天下皆知立储一事,恐怕迫在眉睫。请问表叔,不知九娘所言可对?”
陈青点头:“你说得对,七月十七,中书省就要提请立储。”
陈太初和赵栩都一惊,他们都不知道的事!爹爹(舅舅)竟然坦然告诉了九娘!
九娘想了想:“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自古以来,立储无非立嫡、立长、立贤。如今圣人无子,鲁王无缘,那就剩下吴王为长。九娘以为立贤不太可能,各位皇子都只有虚职,并未参政,虽然燕王表哥去了军中一年多,可吴王也去过两浙路赈灾。二府各位相公恐怕等不及花两三年去看皇子们的表现。就算二府肯,太后娘娘怕也不肯。”
此言一出,赵栩却隐隐有些高兴,在九娘心里,看来自己还和“贤”靠上了边。
陈青眸色暗沉:“很好,接着说。”
九娘吸了口气:“婆婆常说,我孟家女子虽是娇花,却绝非那牵牛菟丝之流,需做那秋菊冬梅夏荷春兰,入得温房,经得起酷暑寒霜,才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因此表叔说的不错,过云阁的确任由我家姐妹出入。国无宁日,何以安家?我孟氏一族,几近搬迁,任凭朝代更替,从未有覆族之忧衰败之像,并不是先祖有预见之能,是靠识大体,躲开榱崩栋折而已。
陈青点头:“老夫人睿智。”
九娘说:“所以九娘从小报上看到西夏梁皇后一事,可想而见夏乾帝乃残暴不仁之辈,必会挑起边境事端。恐怕我大赵秦凤路、永兴军路不得太平。若是西夏有异动,那北面契丹的萧太后这几十年都按捺不动,难道还会继续隐忍不发?所以九娘大胆妄言,西夏契丹,是我大赵近年的外患。”
赵栩唇角微微勾起。
陈青虽存了刻意考校九娘的心,此刻才真正有了敬意,就是他帐下的谋士,看军报也只看到了西夏之忧,而忽略了契丹。他赞许地朝九娘点点头:“九娘有远虑深思之能,继续说。”
“既有外患,表叔您必然还是大赵的安国良将,朝廷就离不开您。”
陈青三人都注目在她如花娇颜上。九娘眼中露出一丝不忍:“正因为朝廷离不开表叔您,燕王表哥也就注定与那位子无缘。”
看着陈青眼中的隐忍,九娘轻声说:“当今太后娘娘,乃彭城节度使之女,出身名门,她最看重门户出身,吴王之母是太后娘娘的远亲,很得她的喜爱。而陈家出身平民,表哥的母亲又是因为相国寺风波才入宫的,太后娘娘难免心中不喜。”
九娘小心地看看陈青和赵栩两人并无异色,才接着说:“婆婆说过,世间再无人能像太后娘娘那般自制,恪守大赵祖宗家法,竭力压制外戚和宗室。她的亲弟弟高大人是内殿崇班,可太后娘娘从不召见他。扬王、岐王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儿子,官家的同胞弟弟,可自从官家登基后,为了避嫌,太后娘娘再没有宣召他们入宫过。所以只要朝廷还要用表叔,太后娘娘她,绝不会让有您这样手握军权的母舅的燕王殿下成为太子。”
赵栩被九娘的话触动心思,胸口起伏不定,他早知道太后不喜自己的母亲,不喜自己的舅舅,不喜自己。可是想起浴血奋战一心为国为民的舅舅被那样猜忌疑心,他就忍不住愤怒至极。
九娘看了看赵栩,强压下想拍拍他的手安慰他的念头。赵栩肯定是为自己的舅舅感到不平。虽然她没有点明高太后对陈青的猜忌,可以赵栩的聪明,恐怕早就心知肚明了,不然不会如此委屈愤怒。若赵栩有意太子之位,他不可能在绘画书法各项杂学上达到那么高的境界,心境高低有云泥之别,时间和精力也根本不允许他涉及那么广。这点识人之明,九娘向来都颇有自信。
陈青笑了笑:“十方僧众,才说了一半,九娘请继续。”
九娘说:“西夏、契丹、二府、太后、皇子的母族,便是这些,吴王已因此占了不少优势。若是官家病情好转,就有立贤之争。可官家如果——圣人贤淑柔弱,天下皆知。太后娘娘必然会选一个性子温顺孝顺为先的皇子做太子,以防止日后两宫不和。燕王表哥素来不擅迎合奉承,就也失去了官家、圣人和性情这两方之力。”
赵栩垂眸,陈青和陈太初面露异色。
“九娘对宫中情势,对太后和圣人都如此熟悉,都是你婆婆说的?”陈青问。
九娘点头:“婆婆对宫中十分熟悉,因我六姐时常随她入宫觐见娘娘和圣人,为防言语有失,婆婆会悉心指导,九娘听了几耳朵,就也记在了心中。”
陈青深深地看了赵栩一眼:“那你说说皇子的亲事和宗室又如何。”
赵栩心猛地一抽,他整个人怔住了,电光火石间,那个隐隐浮现在心中却又抓不住的,似乎清晰了一些,但还不那么透彻,只觉脑中乱轰轰的,胸口被大石压着似的,又烦又闷。
九娘道:“如今宗正寺并无参政之力,宫内大宗正司才有说话的分量,可他们必然对太后惟命是从,这是太后往年垂帘听政的德威。至于亲事,自太-祖和武将约为婚姻以来,皇子宗室都娶的是武将之后。太后娘娘、圣人都出自武将名门世家。九娘女学里的张娘子,她父亲如今在枢密院,当初由文官改武官,若是张大人刻意为之,可见谋算之早,志在必得。鲁王吴王两位殿下的亲事,宫中已经准备了一年多。可燕王表哥十四岁,还没有传出选妃的事来,从亲事上看吴王也占尽了优势。日后燕王表哥恐怕难获良配。”
赵栩心头一痛,再也压不住,倏地站了起来,低声说:“好了!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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