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端坐屋廊下的宾主双方表情却各有千秋。
张玉泉劳累了一天,依然精神抖擞,好似闲庭信步。柴文德没干什么重活,整个人却显得有些萎靡,心力交瘁的模样。
杯觥交错之中,聊到当前局势,张玉泉更是口若悬河,柴文德只剩下端坐聆听的份儿。别看他只是个不入流的跑腿联络员,但张着一对眼睛竖着两只耳朵,光看到听到的各种零杂消息就远非外人所能比拟。所以,镇北军和临时过渡委员会今后是个什么打算,他大体上是能摸到轮廓的。
“……至于互助会,那就是一群逗逼。放着好好的局面不会经营,引了许多百姓只顾往那西伯利亚荒原中去斗狠逞强。那地方虽说地广人稀,却不仅有穷凶极恶的毛子,还有一年九个月的冰雪寒冬,十足十的死局之地。”张玉泉卖弄着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评价,信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说他们是逗逼,一点都没夸张。知道么?互助会在魔都崇明岛建了一座叫什么超级反应堆塔的东西,一百多米高的大家伙,方圆两千公里内,只要装了无线输电接收器就能免费用电,东到日本,西到青海,北到漠河,南到越南,几乎大半个东亚都给盖了进去。给老百姓免费用电,那固然是好的,可这么大个圈子里还有不少奸邪之徒也跟着沾光获利,北方人民军、魔都周行远那帮人渣居然也用上了免费电,你说说,这不是资敌是什么?最可气的是,我听说互助会那帮人好像还和日本人勾勾搭搭,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逗逼吗?”
“张兄所言极是,发人深思啊……”柴文德连连点头,翘起的二郎腿抖动着:“互助会行事不辨忠奸,着实令人心痛啊。不过,在小弟看来,这些人举止虽然荒诞,手段也够狠辣,但似乎并无图谋天下之意,也不知他们到底所求为何?”
“哼!所求为何?不外乎求财求名呗。互助会在魔都城外的医疗中心为聚敛钱财已不择手段,但有重病绝症者上门求治,无不倾家荡产,种种丧心病狂实在是人间少有。”
柴文德挟了一粒花生米,犹豫着问道:“那……镇北军何时能吊民伐罪,解救北方同胞于倒悬苦海?”
张玉泉一气饮尽杯中酒,叹口气道:“这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两三年内估计没戏。”
“哦?这是为何?”柴文德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我们薛总与互助会也曾有些交情……这是我今天才知道的,你切记莫要出去乱说。”
“这个当然,小弟做人最讲究守口如瓶。”柴文德听了这些秘辛,激动得脸色发红,抬起酒壶又给张玉泉斟上一杯。“想不到互助会……唉,他们的那什么表还是挺好用的,我们家那边的年轻孩子,几乎人手一块。张兄,小弟斗胆冒昧问一句,依你看来,倘若南北两边真动起手来,哪边的胜算更大些?”
这个问题,张玉泉自己考虑过,也听整肃工作组里的镇北军参谋们吃饭时多次讨论过,当下不假思索回答道:“现在动手的话,我们未必能赢。等上三至五年,我们未必会输。”
柴文德不知其中玄妙,只听得瞪大了眼珠:“张兄,恕小弟愚鲁,这等上三五年,却又是个什么说法?”
张玉泉淡然一笑:“三到五年内,我们薛总必能收拾河山,荡平匪寇,集全中国之力,难道还对付不了那伙装神弄鬼的互助会吗?以势转形,未必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柴文德听他一个大老粗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来,猜到多半是转别人的话。不过,他没太介意这些细节,自己陷入了沉思。
告辞之时,张玉泉拾起柴文德放在地上的皮包,不容商量地塞回他怀中。
此后三天,柴文德几乎每晚都来。两人就蹲在屋檐下,不论有菜无菜,都是一壶酒加闲聊。
第四天中午,张玉泉驱车经过越秀公园时停靠路边买了两笼虾饺准备和押车的镇北军下士充饥,才吃到第一口就听得背后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地皮子似乎都打了个冷颤。两人丢下吃食回头看去,但见城南方向一团黑烟冲天而起。
不多时,就见街上民众乱跑,有人在嚷:“警备44师叛乱!杀进城里来了!”随后南面远处枪声大作,四周一片混乱。
自镇北军入驻广州后,原警备44师被解除武装,包括师长布罗德·吴少将在内的八千余官兵都被押送到城南大夫山一带等候处理,没想到才半个月都不到就突然发难。
张玉泉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手足无措,目光随即转向身边的押送下士魏守信。
魏守信二十一岁,却是当年跟着李大同从北境杀到蒙古的老兵。他看了看那柱黑烟,摘下背后的自动步枪:“老张,前面是临时过渡委员会办公的国贸大厦,再往前就是海珠桥,这种时候只要把乱兵堵在桥南,他们就过不了珠江,也祸害不了城里百姓。你是要回工作组去,还是跟我一起去杀人?”
魏守信的目光扫过张玉泉的脸,滑到腰间配发的手枪上。
张玉泉愣了一下:“就我们俩?能挡住乱兵?”
魏守信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枪声一响,只要是镇北军的人,从来只有向前,没有向后的。你信不信?就我们现在出发去海珠桥,未必是最早赶到的。”
这个年轻下士充满自信的笑容融化了张玉泉,他骨髓里的某种东西开始发酵并膨胀起来。
“为什么不去?!我一家老小的命是薛总给的,没有理由不去,今天跟着你去长长见识!”
张玉泉豪情万丈地嚷着,跳上驾驶座启动了吉普车。
魏守信不是在吹牛,当他们赶到海珠桥头时,那里果然汇集了至少二十名身穿不同制服的镇北军士兵。有的人没有外衣,有的人没有裤子,但所有人都拿着武器,在一名黑脸上尉的指挥下迅速抢占了桥头制高点。
张玉泉见过这上尉,他经常在赵振宇身边跟着,总是面无表情,也很少开口说话,没想到却是个雷厉风行的大行家。
“报告!镇北军第一军第一师三团二营一连下士魏守信申请参加守桥战斗!”魏守信跳下车去,向那上尉行个了军礼。
上尉好像认得魏守信,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是张玉泉第一次看到他笑。
上尉拍了拍魏守信的肩膀,顺手轻轻扇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个蠢猪,说了多少次,没有镇北军了,现在只有国防军!魏老三,你要再被逮到,枪毙都没人保了!”
魏守信难为情地笑笑,接过上尉递来的两个弹匣:“哎哟,说顺嘴了,下次一定改!”
“整肃工作组通联部联络员张玉泉,申请参加战斗!”张玉泉也有样学样,立正敬礼。
黑脸上尉看着他,笑容瞬间消失:“打仗会死人,你不是军人,回去吧。”
“我不怕死,也会开枪。愿意跟着长官杀敌,报效薛总,报效国家!”张玉泉的声音提高了足有一倍。
上尉转身看了看南岸,那边的枪声似乎更加急促,也更近了。
“那好,你跟着魏守信!打完这仗,我替你去司令部请功!”上尉几乎是用力把张玉泉推攘开,紧接着他的声音在张玉泉背后炸响:“那边,你们两个!把榴弹发射器抬到公园绿化带后面,从侧面压住过桥的敌人!”
有两名士兵应了一声,跑着冲过去。
张玉泉跌跌撞撞地跟着魏守信,找了排停车的隔离桩蹲下,这才抽出腰间的手枪。
魏守信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你的家伙打不远,待会儿不要乱探脑袋,快走到桥头的才是你的菜,明白不?”
“知道。”张玉泉答应着,刚才被豪情掩盖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此刻全都涌了上来,说话的声音隐约有些哆嗦。
要说心里一点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他看了看紧攥在手中的那只乌黑的自动手枪,认不得是什么型号,但知道弹匣里有七发圆头蓝边的子弹,那是他亲自压进去的。
推弹上膛打开保险后,他感觉蹲着不舒服,索性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四周晃动的士兵身影让他心头的恐惧有所减少,但那些兵们个个都沉默不语,有人在低头检查武器,有人在从缝隙中眺望对岸,看上去都不是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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