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似乎总伴随着绵延不休的细雨。天色照例是阴沉中透出些许光亮,廊下的柱子上积着水雾,连鲜亮的红漆都瞧得不是太分明。
林海悄悄地叹了口气,蜷在袖中的拳头微微地捏紧,空气的湿气加剧了他的咳症,可他并不敢肆意露出病态。毕竟,如今那屋里个个都是成了精的狐狸,他只要稍显疲态,就会被拿捏个正着。
他素来知道盐官是个肥差,然而是个人人都盯着的肥差,地方长官、京城御史、几代盐商,哪个是好相与的?历代巡盐御史,或是与之同流合污,中饱私囊,或是装傻充愣,只求无功无过地平安熬到卸任。及他至任上,江南一带的盐税亏空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且私盐泛滥,官商勾结,他仗着自己本贯姑苏,祖上袭爵,家族在当地还有些底气,费了大心思整顿了一番,也是狠得罪了不少人。若是他还年富力壮,再过两年,也能还陛下一个清明的盐政,以谢皇恩浩荡,然而如今疾病缠身,他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只怕时日不多。
死在任上的官能有什么下场?他膝下唯有一女,寄养在岳母身畔,外家虽有权有势,然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见惯了官场里那些粉饰太平的法子,深知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只怕那些人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法子拿了自己家的家财去填补账面上的亏空,到时候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连给黛玉攒下的嫁妆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岳父生前颇受先帝信任,然如今岳家袭爵的是自己的大舅兄,那位的名声林海也不是没听过,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岳家于情于理派来帮衬丧事的都是晚辈,纵有国公府小公子的身份傍身,只怕也强不过那帮老狐狸。更何况······他不愿以恶意来揣度亡妻的母族,然他们若真如传言中那般,恐怕亲戚情分也不管什么用,惦记自己家财的又多了一人。
人人皆有私心,贾敏未出阁时也曾与父母提过长兄的言行,然到了林家,便不肯再提娘家半点错处,林海自己并无兄弟姐妹,岳家也的确算得上与他最是亲近,可人之将死,竟也开始惦记着宗族后嗣。他膝下仅黛玉一个女儿,如今也五六年不曾见了,当年送去京里,是听了妻子的劝,怕人说黛玉母亲早逝,无人教养,养在国公夫人膝下,于她未来婚配,多有益处,何况贾敏当时还存了亲上加亲的心思。可是如今他竟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活不到女儿出嫁,他并不是拘泥之人,可无论黛玉将来是嫁进贾家还是另择女婿,从荣国府出门都不是件让林家光彩的事。
林家也曾四世列侯,是江南出了名的书香门第,林海这一脉,的确只剩他与黛玉二人,然真拿出了族谱细细计较,未出五服的堂亲却是有的,比如说今次帮他将奏书呈给奉旨南巡的永宁王的国子学博士林滹,就与他同宗同族,是真若是谁家子弟犯了什么诛九族的事儿也逃不过去的堂兄弟。
林滹官儿不大,爵位也不高,却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实是因为有个好姐姐。当年他嫡亲的姐姐进京选秀,因出身不高,被派去了当时不显的忠平王府上做庶妃,并诞下了忠平王的长子刘遇。
彼时忠义太子风光正盛,无人可比,忠定王手拥兵权,跃跃欲试,忠平王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又身子骨弱,谁都没料到两虎相争,最后竟然是他渔翁得利,登上大宝。林滹也跟着一步登天,虽不及林海位高,然而这屋子里大部分的人都敢悄悄地盘算着阴林海一笔,却没人敢动这一位的心思——无他,这位可是永宁王的亲舅舅。
“永宁王奉旨南巡,没几日也要到了,甄大人何不再等上几日?这般匆匆忙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才是盐官呢。”
甄应嘉心里暗骂了一声“狗仗人势”,想道:“我看在你岳家同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上,给你留了条脸面,让你清清白白地死了算了,你倒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然而当着林滹的面,他也不敢说什么,只笑道:“既然永宁王不日要到江南,我也得早些回去准备一二,万一要接驾呢。”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