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素来口无遮拦,然一般人家也少有如葛韵婉这样咄咄逼人地计较的,远的不说,为着他这个口不择言的毛病,宝钗也吃过两回委屈,哪次不是自己咽下去了?今儿个若是宋氏在,孩子们出够气了,她来唱个红脸,再有凤姐在边上逗趣解围,这事也就翻篇了,大家伙儿关起门来在心里骂娘,面上仍然一团和气,才是大家子的体面。但葛韵婉似乎不大稀罕这样的体面,她好歹也是尚书孙女、林家长媳,行事竟如黛玉一般小性儿,冷着脸又问了一声:“我竟是不知哪条律法规定了,人只要一声道歉,说声小孩子不懂事,我就真得认了比我高出这么多的小子仍是个小孩儿,我还非得不记仇,不然他什么事也没有,就剩我一个,落个刻薄名声。幸好我都沦到被人当取乐说闲话的玩意儿了,也不在乎这些。”
林徹本就头疼得很,招了招手,黛玉见他脸色差成这样,自己起身拉他坐到椅子上,声音里犹带着哭腔:“二哥要紧不要?我帮你揉揉?”
“就是困的。”林徹无奈地拼命拉了拉眼皮,尔后看着嫂子妹子,对凤姐无奈叹道,“我从小学的,到人家去,他们家的丫头我都不好正眼看的,更别说评头论足--各位姐姐妹妹若是还有兴致留在这儿吃饭,想是我家嫂子妹子也是能陪着的,我先送贾公子回贵府上去。”
凤姐登时挂不住脸了:“这是要赶咱们走了?”
谁知林徹竟是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抬起眼皮的样子颇有些无所顾忌。他本就生得十分出挑,正经起来便分外惹人注目,宝钗也到了知事的年纪,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因着气氛紧张,倒也没在意,现下倒想到避讳,却也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待想起自己在做什么,羞得简直要生自己的气来,赶忙打圆场,好撇开自己的胡思乱想:“也是宝兄弟说话不好听在先,林家嫂子、哥哥还在气头上,咱们倒是先家去--也要宝玉吃吃教训,下回可不敢这么胡说八道了。等人家气过了,再叫他来赔罪的好。”
惜春本就有些孤僻心冷,闻言冷笑道:“宝姐姐想得好,焉知人家已经恼了咱们,哪里还有下回呢。快别说了,你们还要再说,我先家去,好存点最后的脸面,倒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累这一回呢。”
她这冷言冷语固然气人,但凤姐心里一动,想着话已到了这份上,林家口口声声说着把黛玉当亲女儿看,如今也是为着亲嫂子的面子狠狠地打了堂妹子的脸,黛玉本就是个心气高的,外祖母家被编排成了这样,她才忍不得。就是当下顾不得,日后想起来,也是个由头,少不得要同这家离了。
谁知话说到这儿了,林徹仍是没改主意似的,站起来,要请宝玉走,他今儿个实在是有些虚,一时竟还没站稳,眼前略有白光,晃悠了两下才消散。黛玉慌得问:“哥哥还说不要紧,几时见你有这气血不足方有的毛病。”又看了一眼葛韵婉,“雪雁,拿帖子去请太医呢。”
宝玉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能气到林家请太医的地步,他不知葛韵婉身子变化,只当黛玉在借题发挥,只她从前委屈了也不过是自己躲回屋里哭,不见他而已,如今可见是气到头了。那话他其实说出口就知道不好,葛韵婉并非那些戏文里香艳浓烈的传奇,她没有义务生得天姿国色,哪怕模样平庸,似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许了人的妇人,也同他没半点关系。他一向爱护女孩儿,不小心以貌取人了一回,还得罪了林妹妹,悔恨不已,偏偏到了这时候又口拙,不知道怎么赔罪才好,犹豫了半天,见林徹几乎要撵他了方对着黛玉赌咒发誓:“林妹妹,我若是有半分唐突嫂子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别的不说,我对妹妹的心意--”
“可别,”黛玉扬声打断他,她竟没和以前一样哭得不能自已,反倒有余心余力来反驳宝玉,“但凡你还拿我当个亲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看,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家小门小户的,是攀不得你们家的门第,但我嫂子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来的,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你要说没唐突她,可真是当我是聋子瞎子傻子。”她指着院儿门口,泣道,“原你今儿个就不该来,现在还是赶紧着回去吧。”
宝玉一腔真心付诸东流,心里又愧又怕,竟真被雪雁一个弱质女流往外推出来几步。妹妹是这样的态度,林徹也放下了最后一点心,又请了一回:“贾公子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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