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纵马越过极乐宫的景宣门,并没有人敢拦他。天子曾赐他剑履上殿,但当他真佩剑直步上了紫宸殿前的白玉阶,禁卫却如临大敌。
一切的苍白的武力震慑在他径直走进恢宏的大殿时都瞬间瓦解,垂垂老矣的天子坐在王座之上,强撑病体,赐他免礼平身,桓冲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即使在这样的时刻那个人还要硬撑,端起帝王的架子,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这些年那人居然也已经这么苍老了,和他十七岁时见到的那个强硬的男人判若两人。
接着便有人上前宣旨,刚要作势呵斥他为何不跪下接旨,却被天子身边的宦侍拉住了。层层帷幕之后的天子咳嗽得撕心裂肺,微弱开口道:“此次平定东南,桓卿既是功臣,自然不必拘于礼法。”
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而那御旨的内容便更可笑了,天子居然要封他为王,这大概立朝百年来,皇室封的第一位异姓王,若是满朝文武在列,大约要道一声荒谬,若是姜氏列祖列宗在上,更不会认同这将国土割裂拱手而送的不肖后人。
他自然知道天子心意,想用宁州的千里沃野,交换帝都一方宁静,暂时的委曲求全,为的是保存皇室最后的颜面,这天下终究还是要姓姜的。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若说政治权谋上的心智,眼前之人的确无人能及。
宣旨时天子的目光紧紧盯住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桓冲知道他内心忐忑,他也在赌,赌他是愿意接受这几乎等于和朝廷划州而治的高度政治自由,还是愿意就在这紫宸殿中,彻底撕破脸,拼得鱼死网破。同时天子也知道,自己的赢面并不算大,这半壁天下近在咫尺,谁又甘心止步于此呢。
所以当桓冲接过那道御旨,轻描淡写便撕成两半的时候,天子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脸色苍白,然而桓冲却勾起唇角,淡淡道:“臣,领旨。”
他将裂绢随手抛在地上,转身迈出了紫宸殿,他知道,那个曾经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男人已经输了,输的彻彻底底,然而他却并没有感到快意,世人皆道他想要的是天下,然而他真正想要的,从来就不止这天下而已。
很多年以后桓冲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姜汐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虽然身处深山之中,千峰寺的桃花开得姗姗来迟,却开得绚丽夺目,生机勃勃,一阵风过,便扬起一阵花瓣雨。溪水中铺着的一层嫣红缓缓流淌,偶尔有蜻蜓驻足,但很快便又飞走了。
他已在这花瓣雨下坐了好久,久到连那些花瓣要打几个旋儿才能顺流而下都查的清清楚楚,而那个远处踩在树枝上跌跌撞撞想翻入他的园子的人影却迟迟不得其法,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下来的落脚点。墙外面跟着的大约是那人的两个侍女,着急地一阵阵惊呼:“殿下小心,殿下别摔着了,殿下还是回来吧。”
桓冲起初只觉得看着有趣,然而那人实在太笨,折腾了许久既上不来,也下不去,他便觉得有些无趣起来。好在那人并没有放弃,终于闭着眼一步跳了下来。
地上也铺着一层软软的桃花瓣,那人落在地上居然也没受什么伤,她抬起头时桓冲才注意到,那居然是个挺好看的小姑娘,长长的乌发散落在风中,沾满粉色的花瓣,眼睛很大,脸颊晕着剧烈运动后的绯红,带着稚气未脱的圆润,就像书中提过的,鲜嫩而饱满的桃子。
她有着孩子式的好奇,目光发亮地环顾这如同人间仙境一般梦幻的溪流瀑布,姹紫嫣红的奇花异木,以及花木扶疏中乌发如丝绦飞扬却表情淡漠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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