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先天灵
夏风摇动铃铛,声音漏进了屋里,风隔在了窗外。
宁长久靠椅而坐,简陋的堂子被雨水洗刷,被烈阳暴晒,散发着草木的香。邵小黎一动不动地坐在身边,光线垂直于墙壁的时候,宁长久终于睁开了眼。
这短暂的时间当然不够他回忆所有的事,他只在识海中描幕出了当年的轮廓,防止自己忘记。
当初自己与几位同道女子间的恩怨纠葛,在那张燃烧的铁一样的天幕下,则显得支离破碎了。
‘尘封’回溯的过往里,他亲眼见到了鹓扶。
在没有成为神主之前,鹓扶被成为鹓扶天君。这个名号他似乎很喜欢,所以一直保留了下来。
那时候的鹓扶几乎是暗主渗入人间的化身,强大得不可战胜,‘尘封’里所见的,他白袍战甲,仙烟如缕的模样更有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倨傲。
当时的鹓扶没有预见,许多年后,一束月光将回到人间,将他骄傲的头颅一剑斩断。
至于那头躲在树下戴着斗笠偷看的猿猴,应是后来的举父了。
那是他最后的弟子。
在他被杀死之前,他斩下了神骨与权柄赠给了那只猿猴,所以他最后一次死亡这般轻易,死的时候,除了神魂,他已真正孑然一身了。
鹓扶杀死他之后,当时的鹓扶年恰好过去,他的神魂没能被鹓扶所摄,而是落到了下一年的雷牢年手中。
雷牢也是最初登上神位的几位神主之一。
他对于雷牢没有太多记忆,只记得它是当初老龙王中的一位。当初的他故意在鹓扶年最后关头死去,很有可能是预料到雷牢会背叛暗主。
宁长久猜想这种背叛与烛龙之死有关,毕竟当初古龙一族,大都承恩于烛龙。
至于朱雀……他暂时还不太明白,朱雀所求到底是什么。
之后他的神魂一直被拘押在雷牢的永生界中,直到五百年前,举父进入永生界,与雷牢做了尚不明确的交易,将他的魂魄取了出来,交给了师尊。
举父是应万妖之运而生的灵猴,它出生的时候石破天惊,‘死’的时候也是。
当然,神主级别的怪物不可能被真正杀死,但如今举父的残魂被死死镇压在中土八十一国之下,在神主眼中,与死也无异了。
只是数千年的传承犹未断绝,如今,他又将斩魔的战刀重新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宁长久睁着眼,静如墨画,许久之后,屋子里的光才开始缓缓流动。
“据说,我这一世没有遇到师尊之前,名字叫张久,师尊说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给我改名为长久,我自己挑选了姓氏,我观宁字似剑,故而选了宁。”宁长久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迟缓,像是清澈的溪流里积压起了泥沙。
邵小黎在一旁坐得端正,一如四五千年前他讲学时那样。
邵小黎不解,“张久……宁长久,这中间有什么寓意么?”
宁长久伸出了手,紫府中金光四溢,与指尖凝成了三足金乌,他从金乌中取出了那把神弓,神弓很沉,压得桌角不稳。
宁长久看着这副弓,缓缓道:“张久,弓长张,师尊取了长字,弃了弓字。而我又将这个弓换作了‘宁’,也就是剑。前世以神弓为兵器,今世则为剑,这许是一种机缘巧合吧。这些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现在想来,少的或许正是张字左边的弓。”
邵小黎看着这张泛着金辉的巨弓,小声问道:“你不是已经找到自己的弓了吗?”
宁长久微笑着摇头:“这是金翅大鹏的弓,不是我的。我的弓似乎还散落在某一处,我不知该怎么找到它。”
宁长久脑袋低了些,自嘲地笑了笑,前一世里,师尊为他安排好了一切,甚至与朱雀交易,将羲和的神魂换出,许给他做未婚妻。师尊或许就是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前世的无忧无虑带来的只是清静,并无太多欢喜,今生他历经了无数的坎坷与生死,万里漂泊纵横南北,他反而感受到了踏实。
邵小黎看着他平静中隐藏的忧色,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别多想了,或许师尊只是取了‘但愿人长久’的寓意而已。”
宁长久淡淡笑着,道:“也许。”
宁长久侧过脸,看着邵小黎清艳无俦的脸,那双大大的眸子像是藏着一整条洛河,随时会捧出洁白的莲花来。
邵小黎娴静了许多,她静看着他,不再口无遮拦,声音也带着柔柔的情感:“老大睡了这么久,梦到了什么呢?是以前的事情吗?”
“嗯,以前的事。”
“我和白藏打架的时候,也看到过一些的,我过去似乎是洛河的神,最后……最后也死在洛河边了。”
“嗯,那时候别人皆称你为洛神,是美丽的象征。”
邵小黎用手指轻触了自己的脸,又问:“那,洛神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宁长久回忆着尘封的所见,当初洛神是有些自私的,算是个蛇蝎美人,姮娥这般冷清的人也曾因为她发过火,但这些在之后古仙、古神等多方势力的对抗里,便显得云淡风轻了。
“洛神啊……”宁长久伸出手,弹了弹邵小黎的额头,道:“洛神是这样的人,你肯定比我清楚的。”
邵小黎揉着额头,道:“老大又敷衍我。”
宁长久轻轻笑着。
邵小黎问:“那老大能与我讲讲其他人的故事么?比如师尊的,她与你,前世是夫妻吧?”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比如,所有人都觉得某两个人门当户对,天生绝配,于是你们顺应天意亦或是人们美好的意愿在一起了,大家很开心,都觉得你们是无比恩爱的神仙眷侣,但其实你们很少说话,更像是杀人的搭档,譬如弓与箭,谁也离不开谁。”
“哦……这样啊。”邵小黎想到了貌合神离这个词,又觉得不够准确。
“过去的事已是历史了。”宁长久环视草堂,说:“修整一番后,该想想以后的路了。”
邵小黎应了一声,笑道:“反正我以后就跟着老大了。”
宁长久微笑着点头。
邵小黎靠近了些,她注视着宁长久脸颊上轻描淡写的忧色,右手托着侧颊,眨眼道:“那以后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吗?譬如和几位主母大人……嗯……”
邵小黎不知如何表达,脸颊有些红了。
宁长久想到这个,也有些羞愧。
他忽然觉得襄儿说的是对的,他当初将权柄、神骨、境界、火种都赠给了其他人,似乎只将一些不好的品性流传下来了。
可他也觉得无辜,自己只是想给她们一个家啊……
“不说这个,我饿了。”宁长久强行换了个换题,“以前每日吃小黎做的饭,有些怀念了。”
邵小黎问:“老大要吃什么?”
宁长久道:“你拿手什么就做什么。”
“嗯,也好,我最近恰好悟出了一道新菜。”
“什么?”
“雷牢鹓扶火焰山大战!”
“……”宁长久违心道:“我很期待。”
邵小黎做菜的时候,宁长久离开了屋子,血羽君扑棱着翅膀飞到他面前,如见救世主。
“宁大爷啊,你可醒了,这些天我游历南州,可是听到了许多你的传闻啊,不过放心,我为妖低调,不会声张的。”血羽君单脚跳跃,拍着胸脯说道。
宁长久道:“你以后少闯祸,让小黎也省点心。”
血羽君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吗,想在你醒来之前,组建一支可以供你驱使的妖军!”
“我看你只是想作威作福。”
“你……宁大爷,别看我现在受困于这副皮囊里,但我可是有金鹏展翅的大志向的。”
“金鹏啊……”宁长久忽地笑了笑,这笑容在血羽君眼里有些瘆人,“好了,别折腾了,老老实实看管这个寨子,当好你的吉祥物就行了,这个世界对妖并不好。”
“对妖不好……嗯,这倒也是,当初五百年浩劫之后,他们将妖怪都杀死或者镇压了,对人倒是留情,委实不公平。”血羽君深以为然道。
宁长久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么?”
血羽君问:“这能有什么深意吗?”
宁长久道:“你在你的园子里种果子,一种果子一年一熟,一种果子十年一熟,把它们拿到市井上去卖,价格却是一样的,你会怎么做?”
血羽君苦思了一会儿,道:“我会砍掉所有十年一熟的果子,换上一年一熟的。”
宁长久笑着点头,道:“这就是妖族受天道打压的原因。”
血羽君立在原地,呆若木鸡,脑子一时间没有转过来。
“他是说……鸡肉和人肉是一个价格?”
……
宁长久独自一人走过了南荒,来到了红河之畔,红河的诅咒随着断界城的崩毁而消失了,他低下头,所照见的不是白骨,而是自己单薄的身影。
他甚至能感受到,这条红河对他隐隐还有排斥。
不止是红河,整个天地都在排斥着他。
他是以修罗道迈入五道的,本就为天地所不容。
从此处望去,莲田镇、谕剑天宗都在正南方向的线上,赵国则在西南方向。
他暂时没有故地重游睹物思怀的念头,迈入五道之后,他对于自身与天地的理解进入了崭新的层次,他知道,真正的仙人不能太沾染世俗,更何况他是第六道的修罗。
当初他刚救下陆嫁嫁时,与她复述过二师兄的话;“非我避世,而是尘世避我。”
他对于这句话的感悟愈发深刻了。
但他还是想回谕剑天宗看看,最好是与陆嫁嫁一同回去。
当然,这些只是琐碎的情绪,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师尊此刻在做什么,他此刻又应该做什么。
宁长久心血来潮地伸出了手。
红河中的水流翻滚了起来,一柄柄生锈的古剑从水中飞出,残破地悬停在身侧,好似一群断羽的鸦。
不是这种感觉……
宁长久沉默良久,叹息了一声,松开手,数百柄锈剑又沉回了河底。
他抬起头,看着当空的烈日,目光有些茫然。
如果要找回过去的自己,那应该怎么做呢?
宁长久平定了思绪,于红河边立了许久,炎热的夏风将他的面容吹得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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