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宁长久坐在七十二洞天内,合上了大师姐赠送的书卷。
他抬起微微泛红的眼向外望去,窗外似新下过雨,迷迷濛濛的烟雨里柳色正青,天渐温暖,冬日已在悄无声息间过去了。
宁长久揉了揉自己的眉角,将书卷中所有的内容记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
宁长久这一世已二十岁,容貌却依旧是少年般清秀的模样,他的脸颊因为疲劳而微微泛白,面部的线条却是分明锐利,宛若一气削成的,泛着淡淡神性。
耳畔响起了风吹窗户的声音。
宁长久睁开眼,眼眸中的金光悄悄然退去,他伸手打开了窗,风吹了进来,与风一气来的,还有一只雪羽小雀。
雪羽小雀跳上了他的书桌,宁长久从雀腿上拆下了一封信。
这是赵襄儿寄来的信。
这段日子里,宁长久一只在剑阁中参悟天碑,始终未得闲暇去往三千世界,于是他们之间便以书信往来,对于他们这样的修道者而言,这种形式显然是赘余的,但同样,这也有着一种古意浪漫的美感。
最初的信里,赵襄儿会与他说一些近况,说一些修道的体悟以及关于朱雀的碎碎念,信中还夹带着襄儿的画,那是西国的长烟落日,带着空阔荒凉的写意之美。
宁长久经历的事,大都可以被襄儿尽收眼底的,但宁长久回信时依旧会将近来的琐事和心中的感悟写一遍,事无巨细。信的结尾他也会与她追思过往,写一些情意绵绵,让人脸红的话语。
两人就这样借着这只送信的雪羽小雀,书信往来了一阵。
今日,宁长久收到了赵襄儿的来信,还未来得及展开,敲门声又响起了。
“进来。”
宁长久说了一句,门便开了。
邵小黎穿着梨花白的裙子,抱着一个石锅,掂着脚尖小巧地走来,巧笑嫣然,“师父吃早饭啦。”
宁长久看了一眼石锅,道:“这般不清淡么?”
邵小黎道:“师父这般厉害,当然要过纸醉金迷的生活啊。”
宁长久道:“好了,你放下吧。”
邵小黎道:“哼,别当小黎不知道,等会你又要把它分给剑阁弟子们吃。”
宁长久笑了笑,道:“大家都很辛苦啊,理应犒劳一下的。”
邵小黎没说什么,来到了他的身边坐下,她看着那只小雪球般的火雀,道:“这只鸟儿可比血羽君好看多了。”
雪羽小雀对她将自己和那红头鸡相提并论,似很生气,炸了毛嘤嘤地叫了起来。
宁长久吓唬小黎,道:“小黎惨了,得罪了襄儿的亲信,以后见面我可护不住你了。”
邵小黎信以为真,连忙去哄那只小雀。
雪羽小雀气得跳出了窗户,飞到了外面花树的枝头上去。
“这只小麻雀脾气好差劲啊。”邵小黎撇了撇嘴,抱怨了一句。
她看着宁长久手中的信,道:“这次襄儿姐姐又说了什么呀?”
宁长久笑道:“若是给你看了,那下次见面,死的可就是我了。”
邵小黎吐了吐舌头,“怎么把襄儿姐姐说得和大魔王似的。”
宁长久微笑不语。
邵小黎道:“我们这里离西国也不算远,师父为什么不亲自驭剑去西国呀,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程罢了。”
宁长久随口道:“若去了西国,如何还能静心读书。”
邵小黎盯了宁长久一会儿,很小声地问道:“襄儿姐姐真的有这般厉害吗?”
宁长久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好了,别瞎想了,以后有机会,小黎亲自去问就是了。”
邵小黎冷哼一声,表示自己才不上当。
她问:“师父,你的天碑还要读多久呀?”
宁长久道:“白藏年开启之前应能完成。”
邵小黎道:“嫁嫁姐和雪瓷姐最近还在准备春宴,打算等你出关之后小小地庆祝一下呢。”
宁长久的眸光失神了片刻,他仰起头,望着外面飘动的云,说:“好啊。”
邵小黎送完了早饭,也为陆嫁嫁与司命带过了话,等她离开后,宁长久才展开了赵襄儿的信。
这一次信的内容很简短,只有一行字:
我理解你。
宁长久喉咙微紧,视线的余光里,天空中飘荡的云似也慢了下来。
许久后,宁长久露出了微笑,他不知道此刻襄儿有没有透过水镜在看自己,但他抬起了手,对着前方招了招,像是打了个招呼。
接着,他开始回信。
信写好之后,宁长久小心翼翼地卷起,塞入了雪羽小雀的腿中,“有劳雪鸢了。”
变小了的雪鸢冷冷地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振翅而去,似在嘲讽他的假惺惺。
这是这段时间里,他们互通的最后一封信了。
……
宁长久虽说是闭关,但他的闭关也仅仅是将门关上,期间陆嫁嫁与司命也时常来看他,在他身边坐着,随意拿起一本书看,安安静静,就当是伴读了,只有邵小黎来的时候,屋内会添一些更生动的气息。
四月是无比安详的四月,历经了数场劫难的人间近乎贪婪地享受着这种难得的安静,世界也已步入了正轨,修道者与凡人皆似外面的春草般欣欣向荣地生长着。
临近四月末时,宁长久再次出关,他似心血来潮,与她们一同去山野间走了走。
山野间遍地盛开着花,芬芳的细风里,蝴蝶翻飞着翩然的线,从他们的身边划过,飞往林野深处。农户在田间耕种着,小猴子背着柴火,从石头间跳出,一蹦一跳地跑到老人身边,老人接过柴火,解下葫芦递给它喝,小猴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一幕幕场景从前方扑来,又在眼底逝去。
宁长久平静地看过了这些,与三位女子一同回到了剑阁里。
今日,剑阁还有了新的来客。
门外,雪丝银裙的少女穿着小靴子立着,一个小姑娘站在她的面前,张开手,拦着她进去,要她出示通行用的木牌。
等宁长久他们回来,白藏侧过头,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拦着白藏进门的又是洛小佩。
小姑娘惶恐地看着他们,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什么。
“阁主师父……”洛小佩手足无措。
宁长久道:“没事,这位姑娘姓白,是认识的朋友。”
“你才姓白。”白藏冷冷回应。
洛
小佩让出了道路,引他们进去。
“这么早就来了?”宁长久看着白藏,问。
“不早了。”白藏淡淡回应,她的怀中抱着幽冥古国的兵刃神荼,神荼插在白色的木剑鞘里。
司命蹙眉,“你这是什么语气?”
白藏正视着司命:“不是你们有求于我吗?”
司命持续地盯着白藏。
最终,一物降一物,白藏的气势还是被司命瓦解了,她将神荼抱得更紧,语气却软了下去,“好了,等白藏年开启,我自会领你们去往白银雪宫的。”
接下来的两日,白藏是在剑阁度过的。
剑阁颇具古典之美,白藏生活在这里,有一种自己是被养在此处的御猫的感觉。
白藏对于司命一向是能躲则躲,对于陆嫁嫁的态度则是温和的,不疏远也不亲自,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独行的猛虎,要的只是活下去,然后在某一刻震啸山林。所以平日里,她对于任何人都充满了警惕。
在她的眼中,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任务,她需要这一桩桩的大事,为自己的存在赋予不朽的意义。
四月末,出发的那一天,白藏怀抱着雪白刀鞘走出剑阁时,却又发生了一桩小事。
洛小佩再次拦住了她。
“这次又有什么事?”白藏觉得小孩子很烦人。
洛小佩是来道歉的,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却被白藏打断了:“没什么好抱歉的,你又没做错什么。”
洛小佩低下头,她从身后取出了一个东西,递给白藏,道:“姐姐,这个送给你。”
白藏皱眉:“这是什么?”
洛小佩稚声稚气道:“姐姐靠近一些。”
白藏看着小姑娘的脸,勉强提起了一些耐心,凑近了点。
洛小佩取出了一团绵软的东西,那竟是一条新织的围巾。
她踮起脚尖,将围巾套在了白藏的脖颈上,为她缠了一拳,然后看着这位极美的姐姐,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白藏愣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摸了摸围巾。
围巾恰好遮住了白藏细颈处项圈似的龙骨锁链。
“这都快五月了,要围巾做什么?”白藏摸着柔软的围巾,话语不冷不淡。
洛小佩小声道:“因为这样更好看啊。”
白藏想着那象征羞辱的锁链,咬着牙,紧捏了围巾——正是那锁链时刻提醒着她阶下囚的身份,她的尊严与骄傲在锁链中似不值一提……她的身子微微战栗。
洛小佩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有些慌张,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片刻后,白藏缓缓睁开眸子,她注视着小女孩,问过了她的名字,小女孩拘谨地回答。
白藏模仿似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临走前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
……
白银雪宫里,邱月坐在王座上,怀抱着天藏的神心,方才,她肆意挥霍了一番力量,将神国中半数生灵覆灭,让它们变成灵气,投入母井里重新孕育。
此刻她有些累了,正在王座上打着盹,曾经对她而言高不可攀的白银神官与天君,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身边。
邱月伸着懒腰,感慨着高处不胜寒与无敌的寂寞。
原来举世无敌是这么孤独啊……
邱月从王座上立起,走到白银雪宫之前,驻足眺望浩瀚无边的世界,她觉得,自己年纪虽小,却已有了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了。邱月对此很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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