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霜降之月。
寒风呼啸的草原上,百草枯皆,鹅毛大雪纷洒而下。这一年的冬天对于托奎宁狮人来说尤为难熬,远征的失败,毫无休止的内部斗争,各个氏族首领们互相推诿与争执,南方与西方的一些地区太阳传闻陷入了永夜之中,大批的牛羊牲口死于雪灾,难民又从四面八方涌来,让情况变得更坏。
厚厚的牛皮帐篷内温暖如春。
明亮的火苗在火柴上燃烧着,发出剥剥的声音,火星偶尔升腾而起,沿着黑漆漆的锅底向上攀援。锅中煮着一条羊肋排,一层厚厚的油荤上翻腾着泡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植物块茎香气的肉香。
奈尔的目光有些失神。
狮人计算纪年的方式与其他文明略有不同,因为民族中缺乏农耕的文化,所以它们用草木的枯荣来划分一年中最重要的两个时节——草原上的草木一枯一荣,一年便过去了。
那好像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一年当中草木最繁盛的季节,族人们意气风发,而它刚刚行过了成年礼,将洁白的鬃毛束成发鞭,一心想要成为狮人一族最伟大的战士。就如同先辈一般,夺回托奎失落已久的荣誉。
那个时候,一切都好像正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但转眼之间,它们就失去了一切,它失去了自己幼时的玩伴,失去了父亲,失去了许许多多亲密的人。而托奎宁的狮人,则被打断了脊梁骨,苟延残喘,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场严苛的冬天,就能带给氏族灭顶之灾。
狮人少年内心中充满了迷茫,托奎宁失去了它的荣耀,它们要何时才能将它再夺回来?
“奈尔,奈尔。”旁边的人低声提醒道,奈尔这才回过神来,帐篷内熙熙攘攘,七八个氏族的头领环绕着那三个人类,绿油油的目光中满是不怀好意。
帐篷内气氛剑拔弩张,人类骑士手按在剑柄上,神色警惕,巫师的手拢在自己的袖子下面,不知捏着什么东西。只有那个自称使节的人类,风帽下的半张脸,神色如常。
奈尔淡绿色的眸子看了看这几个人。
“我父亲死后,我现在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想带领我的族人度过这个艰难的冬天,”狮人少年开口道,它站了起来,胸前的鬃毛上的黄铜束环互相碰撞叮当作响:“托奎宁人虽然一时失去了它们敬爱的王,但这不代表着我们倒下了,这个我们是不会与人类同盟的。”
“这个冬天很冷,”站在中间的人类少女开口道,她风帽下露出姣好的半张脸蛋,微微一笑:“明天的冬天会更冷。”
“我可以认为你在挑衅我们吗?”奈尔皱了皱眉头:“不过我不会和一个女人计较,你们走吧。”
少女抬起头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心头重重地一跳,人们看到的竟一双犹如星辰般闪耀的眸子,睿智而深远,好像足以看透人心:“我是提克斯公爵的女儿,你敢和我打个赌吗,奈尔殿下?”
“什么赌?”奈尔显然不愿意被一个女人看不起。
“我会说服你们,赌注是托奎宁的狮人的未来。”
“那你输了呢?”
“我嫁给你。”
狮人少年的心重重地一跳,狮人的女性苗条纤细,它们的审美与人类其实差异也不大。但无论怎么说,它也不能否认眼前这位少女的绝美,那双洞彻人心的眼睛,它看到的第一眼就深深地为之沉默。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接受。”
少女却不在意,向自己的同伴看了一眼,那巫师这才从袖子下面拿出一张古旧的羊皮纸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巫师小心地将羊皮纸摊开,放在一众狮人氏族首领的面前。
当看到这张羊皮纸时,一众狮人都变了脸色。
奈尔握紧了拳头,蓦地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它的眼中喷出怒火,看向那个少女。先前感到纯真美好令人心动的脸蛋,此刻在它眼中也变得恶毒而扭曲起来。
那只是一张皱巴巴羊皮纸,而且似乎还并不完整。
发黄发焦干裂的纸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但在空白的一角,却印着一个有些发黑的爪印。这个爪印被从中间撕裂了,就像是一条屈辱的印痕,扭扭曲曲地分开了狮人一族的历史与荣誉。
在黑暗之龙的压力下,当大地圣殿第一个从神圣盟约中退出时。
愤怒至极的炎之王吉尔特当着狮人之王的面撕碎了那份代表着托奎宁人承诺的誓约,并将它丢在这位他曾经的至交好友的面前,而狮人的英雄、那个时代托奎宁人的狮王因为羞于面对自己的好友,竟无颜带走属于自己的那一半盟约。
因此这份永恒的耻辱,便从此留在了克鲁兹近千年。
这也是托奎宁狮人世代耿耿于怀的仇恨,它们的先王不过是迫于大地圣殿的命令,那位狮人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在退出盟约之后不久,便抑郁而终。
而奈尔的家族正是那个伟大姓氏的继承者。
“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都知道了真相,”少女静静地答道:“那位狮王用自己的方式来结束了他的愧疚,但我们也无法选择历史,这一千年以来托奎宁人的确承受了不应当承受的非难。”
“我的父亲,只是让我将它还给你们——”
奈尔愣住了。
一众狮人氏族首领也愣住了。
那就是托奎宁失去已久的荣耀,就那么静静地放在那儿,它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但却艰难得仿佛咫尺天涯。一千年以来的遗憾,因为失败与背叛者的自卑,狮人们不得不困居于这片贫瘠的草原之上。
无数族人的心愿,****夜夜,令每一位狮人之王恨不得重回到那一刻,哪怕是立刻死亡,也要改变托奎宁的命运。
但人们无从选择历史。
迷茫,自卑,自我怀疑,这就是许多托奎宁人的心态,悲剧仿佛一开始便已经铸成,一个没有英雄的历史,对于一个民族来说黯淡无光仿佛永恒的长夜。
因为它们皆是背叛者的后代。
但狮人少年最终握紧了拳头。
“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它淡淡地问道,一个民族的自尊与荣誉不是依靠施舍而得来的,先人们做错了事情,后人们就不得不弥补。
少女仰头看着这样一位狮人的君主,那还只是一个少年,但却已经拥有了君王的气度。
“这个冬天很冷啊,很多人都会死在草原上,”她看向帐篷外的大雪,“明年的冬天或许会更冷,草原上的食物养不活那么多人,只有抛弃老人,杀死羸弱的婴儿,十个新生儿中,或许只有一个能在饥饿中长大,而托奎宁在这一年失去了多少青壮年,又要多久才能恢复生息呢?”
她回过头,微微一笑,笑得温暖人心:“奈尔殿下,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护送我们离开这片草原。”
说完,她躬身向众人行礼,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帐篷里有些安静——
只有咕噜咕噜水花翻腾的声音。
“殿下……”狮人氏族的首领们低声说道。
它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绿色的眸子里饱含着忧虑、焦虑,但还有一些别样的东西。
“等等。”
奈尔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对方。
“你们要去安泽鲁塔?”
“你们和哈泽尔人结盟了吗?”
少女停了下来,背着身点了一下头。
狮人少年好像下了决心,它回过头对自己的手下说道:“把那些东西拿出来。”
帐篷内一片寂静。
下人们拿来了一个匣子,小心翼翼地将匣子中的东西放在矮几上,与那张碎裂的羊皮纸接在一起——那是这几百年间狮人零零碎碎找回来的当年那张撕裂的盟约。
这些碎片仿佛象征着托奎宁人的执念,它们小心地收集着它,仿佛有朝一日可以从这些碎片上找回自己失落已久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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