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栖殿’中,众宫女跪拜接旨,立刻准备为皇妃更衣梳妆。但,小小却一言不发的沉寂,只依躺在垫满裘皮的长毯上,执着那本尚未看完的书册,细细翻阅。在听得寝殿外内侍监宣旨的尖锐声音时,不禁微微一怔,心头千万种思绪翻滚如潮,但最终,还是轻轻的压下,因为她知道,龙烨是在向自己示好,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虽然扭捏,虽然不坦率,但是却已经是极限。
垂眸,素手捏起书页,指腹轻抚那几行清淡的诗句,可是在这一刻,却感觉如此至诚,不禁轻呢: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这首相思曲有着民歌语言直白的妙处,意境却又深远绵长,更是遥遥直及《古诗十九首》的古风。直白,明明简单的两个字个,做起来却是那般的难。
“娘娘很喜欢李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屏风后,一身长蟒王袍的身影徐徐走来。
小小挑眉,立刻合上手中的书册,转眸冷清的凝视着屏风外高大英挺的身影,清冷一笑,道:“本宫道是不知,后宫禁地,原来五王爷是可以来去自如的”,说着,丢下手中的书册,缓缓起身,转步走到窗前。
一身长蟒黄袍的五王爷听了这话,却只是失声一笑,他望着窗前那抹月白色的纤弱身影,负手道:“臣弟若是请旨来拜访娘娘,以皇兄那遮珠藏珍的嗜好,臣弟自然不能来,所以臣弟便以护旨进宫为由,进殿拜见皇嫂。”
“是拜见,还是想说什么?”小小神色冷清,抬起素手,执起一根银勺,轻轻的在那悬挂的金丝雀鸟笼食槽内添加了些食料。这是几日前胡鹿进贡来的东西,据说是从途经大漠的那些商人手中买下的,乌娃怕她在这深宫里烦闷,便送来给她赏玩,这小东西实在漂亮,可惜声音有些凄凉。
“哈哈哈……”五王爷朗声大笑,随即上前,深沉的眸光微眯,道:“时隔六年,娘娘依旧那般聪慧冷静,真是让臣弟佩服”
小小垂眸,轻放下银勺,清透的眸光望着那只上跳下蹦,唧唧喳喳不停,却孤寂的金丝雀,抿唇,轻道:“本宫也没有想到,六年之后,还能在见到廉亲王,更是有幸看到亲王的貌美端庄的侧妃……”
前些日子,小小听宫内的人说,五王爷迎娶了一位册妃,但那册妃竟是青楼女子。
五王爷眼神一沉,冷哼一声,笑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皇兄那般,一直守着一个脾气古怪,却又始终不肯对他敞开心胸的女人,更何况臣弟从来都是万花丛中掩风流,可不能与皇兄为女人守身如玉的正人君子相提并论”
“亲王有话就直言吧”小小眸光隐匿几许冷冽,走到一旁的贵妃鸾椅上坐下,清冷的凝视着丝毫不顾礼教,大胆走进屏风后直视她的五王。
“臣弟不敢说什么,但是臣弟只想提醒皇嫂,皇兄以前是一个无情冷漠的帝王,他从来都不曾对任何东西宝贝到比这大运国的江山更重要,但是今时今日,皇上对皇嫂您,却是陪着一百个小心伺候,您不开心,皇兄便不开心,你伤心,皇兄便难过,甚至在五国藩王朝圣之时,折腾得百官怠倦,忙得骨架松散,可是皇上却连一个笑脸都没有,臣弟敢问皇嫂,皇嫂既然已经跟随皇兄入宫,又何须如此折磨他?”五王爷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带着几许隐怒,字字如针。
小小抬眸,却依旧平静的望着五王爷,但是心底,却揪起了阵阵的疼痛。
“六年前,皇嫂您被魏王带走,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臣弟实在欣喜万分,因为虽然众人都言说您聪慧无双,但是臣弟却能看从皇兄看您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异样,曾经,皇兄从来冷漠无情,无喜无悲,但是自从您进宫之后,短短一个月,皇兄就变了,他看见您就莫名的生气,您说话,他会不自觉的倾听,您向太后撒娇,他的眼神会停驻。所以在那时,臣弟在得知您被绑架之后,真的很欣喜,甚至但愿您从此以后,无论是死是活,是落魄是富贵,只要不再回到皇兄身边就可以,可是,却没有想到老天真的会戏弄人,隔了六年,您居然还是完好的回来了,并且还怀了皇嗣”五王声音渐渐起伏,言语激动。
五年前,当他得到消息说皇上已经找到小皇妃的时候,自己恨不得也奔到边塞去,将这个已经小时却又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给杀了。皇兄为了找她,几乎出动了宫内所有的黑衣探卫,甚至不在招寝后宫的嫔妃,这简直就是中了蛊。
“臣弟想,皇嫂既然愿意回来,愿意待在皇兄身边,那便该从此一心一意,但是五日前的金殿之上,皇嫂您再次扰乱视听,甚至公然抗旨,臣弟当真不知道皇嫂究竟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是要皇上退位,让出大统拱手让给魏王么?”五王面色冰冷,眸光阴沉,直直的盯着小小,似乎如果现在手中有把剑的话,他就会冲上前,了结了小小一般。
“五王爷的话说完了?”小小眉梢微挑,似乎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咄咄成词丝毫不放在心上。
“你……”五王爷的面色顿暗,他狠狠的咬牙,一字一句的道:“皇妃娘娘,臣弟尊称您为皇嫂,已是尊重,还请皇嫂自己反省所为,免得天下不容,满朝文武共愤……”
“五王爷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要我生下皇子之后,立刻滚离京城,从此消失在皇上眼前,最好能抽根白绫自缢,死了干净”小小冷笑着起身,眸光冷冽的望着五王爷那阴沉毒狠的眸子,抿唇道:“可惜,如果王爷早这么想的话,那日在大殿上,就应该助我一臂之力,直接将我先斩后奏,反正我维护弑君反贼,诛杀也当其罪,可惜,王爷您错失了良机……”
五王爷暗自心惊,似乎没有想到小小竟然能说出他心中所想一般,不由得怔住,他的确希望这个女人死,因为她死了皇上就不会如此彷徨。
皇兄是他最钦佩的人,他顶着天大的压力登基为帝,与满朝文武周旋,十二岁亲临战场,沙场争锋捷报飞传。像这样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而优柔寡断,更不该被一个女人的悲喜左右情绪。
“既然娘娘已经知道臣弟心之所想,为何还要步步逼迫皇上?”五王见自己的目的已经显露,也就不再掩饰,眼底的杀意顿现。
“你若想杀我,我无从反抗,但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魏王?他无心皇位,更不能跟你们争任何东西,可是你们一个个却非要致他于死地”小小不懂,孤绝是那样一个寂寞的人,一无所有,甚至连这个‘魏王’都做得偷偷摸摸,他的人生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可是这个皇宫里的所有人却还是那样虎视耽耽,似乎非要夺其命不可。
“他的确无心于皇位,因为他本就不该,也不配”五王爷冷笑出声,似乎小小刚刚说了一句十分可笑的话一般,他道:“娘娘,你以为臣弟驱逐魏王的原因是什么?原来皇兄没有告诉你,其实魏王自所以没有被册封为亲王的原因,是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子,与皇上,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而已……”
“你说什么?”小小惊骇,心头似突然被砸出了一个血淋淋的黑洞。
“魏王其实才是皇长子,但是他只是圣德皇后与肃亲王叔所生的私生子。宫内的人都以为皇上与魏王是孪生双子,其实魏王比皇上大出两岁,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这个宫廷里一个前朝的老宫女都没有的原因,因为,这是一个不能外泄的秘密”五王冷声说道,他转身跺步的走窗前,眯起森冷的双眸望着殿外的一片明媚。
这个皇宫里,表面繁华似锦,金碧辉煌,但是其中的阴暗悲枉,暗无天日又有谁会明白?或许只有身临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得到这种天与地的差别。
“不可能,龙烨龙绝,他们长得那样相似,几乎是一张面孔……”小小不相信,虽然,她自己在第一次见到肃亲王的时候也曾觉得他们二人有些神似,但是……
“那是因为先帝与肃亲王是孪生子,二人几乎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五王转身说道,他望着小小,眼神虽然阴沉却分外真诚:“其实,父皇迎娶圣德皇后时,皇后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可是父皇太爱这个女人了,依旧不动声色的册封她为皇后,甚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也是为什么龙绝出生时,未被册封为太子的原因。”
小小怔住,她秀眉紧拢,几乎觉得自己在听一个天方夜谭,荒谬滑稽。但,她片刻之后却还是接受了,只淡淡的问道:“皇上也知道这件事?”
“你相信我的话?”五王爷挑起眉,有些错愕的望着小小,若是一般的女子,就算雯淑妃那等聪慧女子听了这样的话,必然也会不敢相信,可是眼前的女人竟然…。很平静的就接受了这样荒谬的事情。
“廉亲王手中有三万御林军,就算你当真想致魏王于死地,也大有章法可循,没有必要在我面前编造这个侮辱皇室宗亲的弥天大谎,我为何不信?”小小素手轻握丝帕,神色淡漠。
“你真的很聪明,难怪就连司徒仪都对你赞不绝口”五王的声音泛着冷意。
说实在的,他这一生流连花丛,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还是第一次发觉女人的可怕。女人,可以温柔如水,可以才华横溢,可以聪慧无双,也可以跋扈张狂。但是,却不可以拥有像男人一样的冷冽戾气,气宇不凡,谋略过人,但是,眼前这个女子却将这些不该有的全添足了。
难怪皇兄会对她如此倾心,如果,是他先遇到这个女人,也必定会深陷吧……
“亲王过奖了”小小神色沉思,随即缓缓的道:“亲王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明白皇上一定要杀魏王的苦衷么?”
“或许你不信,但是皇上从来都只想铲除魏王的精军,至于杀魏王之说,只是娘娘您因为太过关心魏王所致。如果娘娘您可以从此都不再对魏王有丝毫的怜爱,甚至紧张,皇上也至于会那样”五王爷冷声说道。
小小的心头更沉,她抿了抿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垂眸,轻拨了两下金护甲,只道:“我累了,廉亲王自便吧”
“你……”五王爷向来养尊处优,就算是在面对当今帝王,也不曾受到如此对待,一时间只能咬牙瞪眼的望着小小,她,竟敢对自己下逐客令。握拳,深吸一口气,五王爷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大步踏出屏风,沉声道:“皇妃娘娘,臣弟今日,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至于娘娘您要怎么做,臣弟…只能说拭目以待”
“廉亲王慢走……”小小敛睫,只淡淡的说了几个字。
五王爷的脚步蓦地一停,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女人竟然还可以这么冷静,他握了握拳,气恼的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暗沉,乌云蔽月,后宫的梅花林中,阵阵喧哗隐隐传来……
‘鸾栖殿’前,赤焰早早备下车辇,在殿前跪侯。
寝殿内,小小穿上了明黄薄锦绣凤鸾袍,对镜绾青丝,金钗珠翠插在发间,一滴碧色宝石垂在眉心,灼灼摇曳的烛火下,只觉璀璨生姿,倾城绝色。让一旁伺候更驾的宫女的几乎得看得痴了。
她们一直都知道这位皇妃娘娘是天资国色,但是若是妖艳明媚,却尚比皇后不足,但如今,娘娘竟然不施脂粉就如此绝色,那肌肤更如出水芙蓉,似桃花若红李,另人不觉沉迷痴恋。
小小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却无所觉。她心不在焉的看着宫女将雪白的狐裘长袄披在自己的身上,小心翼翼的为自己戴上雕刻着繁杂花纹,尽显嫔妃尊贵的金护甲,随后缓缓转身,拢了拢身上的裘袄,转身走出了大殿。
“属下奉皇上谕旨,恭候皇妃娘娘”赤焰一见小小徐徐走出,那长袍似雪,肤若嫣桃,不觉一呆,但随即跪拜,沉声说道。
“让赤大人久等了”小小并没有看赤焰,轻搭着一名宫女的手臂,从他身旁走过,步下层层白玉石阶,踏上明黄鸾凤刺锈的茜红锦缎车辇。
赤焰顿了顿,剑眉微拧起,他起身,突然沉声道:“皇妃娘娘,皇上近几日为朝圣之事忙碌,政务更是纷乱如麻,所以属下恳请娘娘在宴席上能体贴皇上一二分,就算皇上当真有什么不对,还请娘娘以皇上龙体安康为重,切勿过于执着”
小小停住脚步,转眸望了一眼面色冷清,但眉宇却紧紧黜起的赤焰,抿唇道:“赤大人想说什么?”,看来现在,她已经是众失之的罪人了,否则何以连一个帝王身边的贴身戴刀护卫都要训诫自己。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请求娘娘对皇上不要过于苛责,皇上虽然是帝王,跺跺脚都可以另天下震动,但是皇上也是娘娘的丈夫,娘娘腹中皇子的父亲”赤焰严词诚恳,语气不轻不重,只是在恳求。
小小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里究竟翻滚着什么,但眼前却弥漫出了几许雾气,她轻握拳头,转身隐于金丝鸾凤的大红垂帘后,闭眸不语。
赤焰见小小进辇,却不发一语,眉宇拧了拧,却也不再说话,只恭敬道:“皇妃娘娘起驾‘御花园’赴宴……”,一时间,排列在各处的内侍监立刻尖声高传,道:“皇妃娘娘起驾‘御花园’赴宴……”
“皇妃娘娘起驾‘御花园’赴宴……”
车辇悠悠轻晃,带着几许微微颠簸,红绸颤动,明黄碎穗随风飘舞,跟随左右其后的宫女手中,各提着一盏明煌煌的透明琉璃灯,远远一看,似风中舞营。
‘御花园’中,早已歌舞升平,无数打扮妖娆的宫廷歌姬扭着妙曼舞姿,水袖晃荡,美不胜收,那些在大漠上养成豪情奔放习惯的藩王,更是朗声大笑,齐声喝彩,举坛豪饮,笑语之声不绝于耳。
车辇徐徐停落,赤焰立刻上前,抬起手拱小小搀扶,沉声道:“皇妃小心,这鹅卵石光滑……”
小小下辇,抬眸一看,竟不禁有些微怔,只见御花园四周的整齐排列着层层绣牡丹、芍药、水仙、杜鹃等等珍奇花草,绣技精湛奇高,且每一屏风绣画之下,都摆设着无数明灯,灼灼其光,闪耀辉煌,乍一看,只觉是误入仙谷瑶池,可谓是繁华景象尽收眼中。再看四周,夜幕冷静,一望无际的梅花林海中之中,竟每颗梅树都捆绑着盏盏琉璃花灯,灯火闪耀,映得嫣粉凋零都如人间仙境。
绕过重重屏风,篝火腾起,无数妖冶装扮的舞姬妖娆扭动,如灵蛇一般的腰肢缠绕着飞起落下的七彩水袖,清如流水的琵琶盛世长歌,缓缓倾流,入眼就另人想起那‘千歌万舞不尽数’的繁华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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