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竹枝去买书是有预谋的,昨日归家后将《漱玉词》和《珠玉词》与先前放于书案上的两本掉了包,只把原先的两本另外置于枕下。这日,天色尚青,还不甚明亮,趁着府上的人仍在清梦中,竹枝早早地梳洗毕。着一身白玉兰撒花纱裙,梳一个双环髻,戴一只翡翠步摇簪,拎着一个小竹篮从后门溜了出去。
适时天光甚好,苍青色的天际万里无云,日头还在东边的角落里,偶有微风吹面,十分快意。然竹枝的心情却不似这纯净的天气,尽管陶醉于自然的美色,仍不免担忧此次去竹林能否如愿。一面行走一面忖度,又心忧慕容子旭,不时加快了步子。及至竹林已花去一个时辰有余,竹枝的脚微微有些酸痛,裙角也被晨露沾湿了,绣花鞋的鞋面更是湿漉漉的,浅粉变成了深色。此刻,竹枝稍作歇息,倚在一棵竹上,不禁往事浮上眼前,继而又正色,马不停蹄地往竹屋处走去。
终至竹屋,只见竹门大肆敞开,竹枝惊喜万分,踏上竹阶,却又在门前驻了足,略有迟疑,竟有些害怕。然,凝神想过后仍进了屋,正厅内无人,竹枝便朝里间走去,屏风后有袅袅青烟升起。竹枝想着即是燃着香必定有人,只是不好绕过屏风,怕是他睡着,毕竟非礼勿视。于是竹枝轻声问道:“可有人在?”无人作答,竹枝便又问了一遍,仍是沉寂得很。竹枝便绕过屏风,果然床上空空如也,帘帐安然挂在勾上,被褥叠的一丝不乱,像是许久没碰过。
正大惑不解,只听门外有人声,竹枝慌忙藏身于书架后。进来的人却是竹桃,轻哼着曲儿,面有喜色,径直走到里间,正欲脱下外套,忽闻得空气中有异味,警惕地重又穿好外套,厉声问道:“谁?”说着走向书架那边,竹枝自知无法藏匿,主动走了出来,答道:“是我呢!”竹桃见是竹枝,满脸惊恐,一时未反应过来。竹枝便先开口冷冷地说道:“我是来还书的。”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两本集子,又环顾书架方找到原先的位置,放好后继续道“书还完了,我也该回去了。”竹桃自然知道竹枝生着闷气,自己又找不到适当的说辞,急得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拉住欲走的竹枝,低声说道:“好姐姐,你定是误会我了,我在这里不过是替慕容子旭看家的。方才准备宽衣是因为天气实在炎热且他人并不在此,所以……”竹枝方回过身,说道:“罢了,反正我与他无缘,怎么会赖到你身上!”
见竹枝的气色稍有缓和,竹枝拉她到前厅,坐定后又问道:“姐姐,你前来恐怕不只还书这样简单吧?”默默点过头,竹枝亦问道:“你在此也不只看家这么单纯吧?”这一问竹桃嘻嘻笑了起来,竹枝也扑哧笑了出来,竹桃笑道:“看来我们皆是动机不纯啊!只不过我这不纯之人现下不能满足姐姐的不纯之愿。”竹枝四下看了看,说道:“想来你与他有口头之约,但不必你动口,只用眼睛指个方向给我便是。既不坏了你们的约定有满足了我的愿望,一举两得,可好?”竹桃不禁拍案叫绝,直称赞竹枝的智谋,又瞟了瞟对门墙面上的对联,“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竹枝暗暗沉吟一遍,主意已定,笑着说道:“好妹妹,原是我小气误会了你,你动动眼便帮了我大忙,明日去找我给你做桃酥,另有新学的桃花莲子糕。”竹桃喜不自胜,连连点头,忽而一本正经地嘱咐道:“好姐姐,你切记不要在他那里说漏了嘴,若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定不会再相信我。”竹枝笑道:“这个自然,你放心吧!记得明日以我远房表妹的身份进府找我。”说完竹枝便出去了,竹桃倚着门目送她,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从对联中的“清水出芙蓉”,竹枝便推测出慕容子旭的所在。出了竹屋,径直去了一里外的荷塘,尽管已筋疲力尽,但一想到慕容子旭就等候在荷塘边又兴致勃勃。荷塘并不显眼,凹陷在这片田野中央,且四周围着齐人高的杂草,隐没其间越发难以发现。竹枝知道这个荷塘自然是慕容子旭先前带她来过的。那时的竹枝无家可归,暂居竹屋小半月,一次由慕容子旭带着信步走到荷塘这里一同采摘新鲜的荷叶。不过是几个月前的故事,却生出了无限感慨,仿佛已是沧海桑田。
走过田埂,及至荷塘,周围的草木更是茂盛了,将荷塘严严密密地隐藏起来。竹枝提起裙摆,举步维艰地度到草木之中,正欲穿过草丛进去,只听闻抑扬顿挫的吟诵声“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竹枝暗自思忖道:原来慕容子旭心中的理想国度是如此这般,喜的是正合我意,悲的是他却无意与我。想着想着不经伤感起来,踟蹰不再前行,然最终还是跨过草丛出现在了荷塘南面。只见慕容子旭英姿飒爽地立于对岸,临着满塘荷色高声唱词,夏风吹过,他身后的草丛摇晃着,满头青丝随风而飘,大有飘飘欲仙之势。隔着荷塘,竹枝望着慕容子旭出了神,因为从未见过他如此放浪形骸的一面。待回过神,竹枝将双手放在嘴边围成一个圆形,大声叫道:“慕容子旭……”
这一叫,将慕容子旭惊呆在原地,竹枝便趁势跑过大半个荷塘,出现在了他面前,咫尺之遥。慕容子旭的脸色十分难看,木讷无语,只扭过头看向荷塘。竹枝再近一步,一仰头便是慕容子旭的五官,虽矮他一个头,仍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温热且带有清幽的竹香。慕容子旭终于开了口,说道:“你走吧!”只这一句,刹那间竹枝的眼泪夺眶而出,满心的委屈无法诉说,解开衣带上的香囊,拿出那个半指长的翠绿竹哨,鼓足了劲儿,腮帮涨得通红,一刻不停又毫无节奏吹响竹哨。哨声尖锐刺耳,不成曲调,吹者的情意不知听者是否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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