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十年是混乱的一年。
仿佛是与妖星降世互相映证一般,从景泰二十九年的冬天开始,诸侯们便陆陆续续的死去,死因千奇百怪,有的病死在床上,有的死于战乱之中,更有甚者死在了马蹄之下,而那惨死在马蹄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天下共主景泰王。那位可怜的中州之王在一次打猎的过程中,座下之马被一只老鼠给惊了,把他给颠下了马背,并一脚踩死了他,据说,他的死相很惨,也不光彩,肚子被马蹄踩烂了,肠子从嘴巴里挤了出来。
于是,景泰三十年,是为昭元元年。
新继任的昭元王已经四十八岁了,做了足足三十年世子,方一上任,励精图治的昭元王便做了一件令天下人震动的事情,他把埋藏在朝歌城泰福宫下的中州九鼎给挖了出来,摆放在了祭祀的天台之上,并且令言官传檄八方,命八百诸侯共聚朝歌城祭祀九鼎以定天下。
或许,在这位新的中州之王的心里,宋蛮子死了,燕胡子也死了,齐白眼也在开春的时候死了,就连诸侯伯长雍公听说也快撑不住了,天下正在经历变革,纵横了一世的英雄们正在默默的死去,于是,朝歌城的机会来了,如果不趁着现在这个动荡的时刻加恩示威于新一代的继任者,那么,等他们成长起来便悔之晚矣。
当然,昭元王还有别的心思,北地的英雄们都死得七七八八,唯有南楚的国君仍然健朗,听说,那个南蛮子才四十岁,年富力强,正是雄心万丈的时候,不由得昭元王不心忧啊。
身穿帝王兖服的昭元王站在高达二十九丈的圆型祭祀天台之上,从十二缕垂冕冠下打量着属于他的天下,苍天就在他的头顶,大雁低低的飞过,仿佛伸手可捉,那是昊天大神的使者在默然的为他加冕,伟大的朝歌城在他的脚下绵延伸展,雄伟的白色城墙环围着这方富庶之地,金壁辉煌的凯旋门屹立在宽阔的广场中央,在那凯旋门的四方分布着八百诸侯的雕像,他们骑着战马,驾着战车,拱卫着凯旋门下的武英王。然而,三百八十余年过去,天下依旧,却不再是武英王的天下。如今,雍国的大都雍都,齐国的大都即墨,甚至是燕国的燕京都已经在规模和气势上超过了古老而陈旧的朝歌城,天下第一都早已易主。
蒙蒙细雨从天而降,昭元王感觉到了一丝幽冷,他举目向远方看去,波澜壮阔的沧澜江就像一条绳子,死死的勒着朝歌城的脖子。
昭元王心想,武英王一生英明睿智,唯一做错的事,想必就是将朝歌城建在了这里吧,南不可伸,北不可展,东西都是高山,这样的确是易守难攻,但也限制了朝歌城的发展啊。朝歌城的号令,不仅只在朝歌城佐近的八百里方圆通行,而且还时时受到南楚的威胁。若是南楚一统江南,再从沧澜江的源头顺水而下,直到尾部,那么便可兵临朝歌城下,怪不得,先王们会一再的伐楚啊,为了伐楚大业,甚至死在了大江里,喂了足足三十年的江鱼。
是的,三百八十年前,武英王没有料到天下竟有如此之大,也没有想到居然有战船可以在波涛汹涌的沧澜江通行无阻,而现下,它们都在威胁着朝歌城。先王啊,迁都势在必行啊。
从天而降的雨水越来越冷,朝歌城宛若镜花水月般浮现在烟雨蒙蒙之中,白发如雪的老巫官佝偻着身子,风轻夜带着朝歌青骑守护着祭台,昭元王从危耸入天的台顶一步步往下走,越往下,水气蒸腾如海,而他,仿佛正在一步一步迈入深渊。
景泰三十年,昭元元年,风雨飘摇的一年。
……
天地亘久,英雄百年。
安君姬狄并不认为自己是英雄,更不觉得自己可活上一百年,他从景泰二十九年的春天便躺在了床上,听着风声从启蛰殿的门口刮过,听着梁上的布谷鸟一遍又一遍哀婉的啼叫,也听着一个个熟悉的人死去,其中有他一生的大敌宋蛮子,也有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譬如那位吐血而亡的燕君燕胡子,没有人知道,燕君的外号‘燕胡子’是他起的,而往事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安君的死相很难看,任谁在床上躺了一年都难看,他的整个身子已经干枯了,像是一截锦布被裹着的腐朽的木头。‘疯侯姬狄’,这是私下里,他的臣子们对他的称呼,自从他躺在床上,那些人便在猜测,或者说是在祈祷着他的太阳,明天不再升起。
这一天,终于来了。
然而,当他死去,祈祷了一年的人却并没有笑语欢声,也没有暗中窃喜,一切都是按照君侯的古礼默然的进行着,就连那些征伐不休的大侯子、二侯子、三侯子也都纷纷罢止了兵戈,遥遥的跪向少台城。是的,你没看错,他们没有参加安君的葬礼,因为他们谁都不敢跨入少台城,天知道,那个陷入疯狂的君父临死之前留下了什么遗命,若是不顾一切的想拖着整个安国为他陪葬,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令人觉得讽刺的是,如今的安国,唯一安宁平静的地方,却是疯侯所在的少台城。除此之外,连锦不休的战火在安国的土地上燃烧,三个侯子身后都有支持他们的家臣,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后天,我又和他联合起来讨伐你,乱成了一锅粥。
安君什么时候死去的,没人知道,等宫人与徐姬发现时,他浑身都已经发黑了,为了掩饰这种难看,宫人们用锦布一层一层的把他裹紧,可是那浓浓的,像咸鱼一样的腐臭味仍然顽固的钻入了徐姬的鼻子。
“君上可有留下什么?”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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