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姐喘着粗气,拉了拉郑梦境,示意她先停下来,“妹妹,妹妹究竟是要带我上哪儿去?”
郑梦境停住了,方才拉着王喜姐出来,是一时冲动。脑子一片浑沌的她将两辈子所有的事情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混不吝地就一把拉着王喜姐出来了。现在她必须要为这个冲动做出一个解释。
“娘娘,陛下不理朝政,非善。”郑梦境平静地看向中宫,“奴家想要去劝一劝陛下。娘娘身为国母,若此时不加以劝阻,待秋后算起账来,又是一番心累。”
王喜姐面色一沉,不得不承认郑梦境说的没错。
自来帝后一体,天子做对了事,皇后有辅佐之功。不过那也只是兴许,史官们会不会把这功劳放在皇后头上,两说。可天子荒诞,做错了事,那错就有皇后的一份,还是一大份。天子有过,皇后理当劝诫。若是劝了不听,更该死谏,便是拼了废后,也得把天子从歪路上给拽回来。
这时候,什么后宫不得干政,什么夫为妻纲,统统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忘了。
王喜姐心里明白,眼下正是朱常汐的要紧关头,自己万不能拉了儿子的后腿。朱翊钧的气性刚上头,还没见消,现在过去定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可在朱翊钧的跟前吃亏,总好过被朝臣们的口水给淹死。回头要是朱常汐因此事而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王喜姐一辈子都恨自己。
皇后与皇贵妃各自坐上肩舆。王喜姐看郑梦境脸色苍白,心下一动,目光移到了她的肚子上。“妹妹若是身子有恙,不妨我们明日再去。”
一滴冷汗从郑梦境的发际滑下,自脖子滑落于衣衫之中。她镇定地拒绝了王喜姐的好意,“不了。娘娘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奴家的身子奴家自己晓得,无碍的。”
王喜姐点点头,示意请轿长抬起肩舆,速速往乾清宫去。她不住地侧头,用余光留心着错自己一步的郑梦境,心提到了嗓子口,生怕皇贵妃腹中的皇嗣会因此出了什么岔子。不过一路上见郑梦境都面色自持,似乎真的并无不妥,心里才稍稍安下心。
张宏远远地就看见皇后的凤驾与皇贵妃的肩舆一前一后往这处来。他心里“啧”了一下,领着后头两个守门的小太监,照旧站在前头。
待凤驾一落地,张宏就迎上前去,“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皇贵妃请安。”
乾清宫前几个言官正跪着哭天抹地指责天子的荒诞,妄图以“逼宫”的形式,让朱翊钧可以重回朝堂。他们低着头,看见余光里擦过的华丽裙裾,纷纷转过身子跪拜,将路让开。
“免礼。”王喜姐抬眼看了看依旧如前些日子一般紧闭着的乾清宫大门,“陛下还在休养吗?”
张宏道了声“是”,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郑梦境。他比王喜姐更能识人,看得出郑梦境的情况很是不好。“郑娘娘,既然身子不妥当,就且先回去歇着吧。”他躬身道,“娘娘与皇嗣若是出个好歹,陛下于病中也担忧。”
郑梦境理也不理他这番好听话,只道:“将门打开,娘娘与本宫要见陛下。”
张宏一滞,轻声道:“陛下尚病着呢,到时候过了病气给娘娘,反倒不美了。娘娘不若待陛下龙体康健后再来见,也是一样的。”
郑梦境理也不理张宏,绕开他,就走到乾清宫的门前。
里头还是老样子,丝竹与笑闹声从门缝中一点点地往外传着。
郑梦境抬脚就往门上踢。
乾清宫的大门被踢得略动了一动,惊得里头的声音也没了。
再踢第二脚。门闩被撞的发出响声。
张宏看得心惊肉跳,小步跑着过来,拦下郑梦境的第三脚,“好娘娘,仔细腹中的小皇子,莫要惊了他。”
“把门打开。”郑梦境终于舍得看一眼张宏了。不过张宏脸上的犹豫,出卖了他此时心里的决定。
郑梦境抬脚又踢。
王喜姐身后的几位言官大着胆子抬眼去看,见郑皇贵妃行事大胆,心里不由咋舌。
女子理当柔顺温驯,怎得皇贵妃这般泼辣?犹如市井妇人,丝毫没有皇家礼仪可言。
他们心里摇摇头,又将目光放在静默不语的王喜姐身上。
果然皇后就是端庄大方。
郑梦境至始至终都没有求过里面的朱翊钧一个字,等踢得出了汗,她就歇一歇,擦把汗。
一个小太监从后门出来,跑到张宏的耳边一番言语。张宏点点头,上去拉住郑梦境,“娘娘,太医都说了,陛下需静养,娘娘这番行事,岂不是让朝臣们看笑话了?”他的眼睛朝远处跪着的几个言官瞟去,“娘娘听老奴一句劝,名声想坏,容易得很,要好起来,却不易。”
身旁的王喜姐也劝,“妹妹,不若我们明日再来。”
郑梦境笑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漫不经心地望着张宏,“告诉陛下,若他再不开门,本宫就不是用脚踢,是用肚子撞了。”
张宏脸色登时煞白,忙叫小太监回去禀报。
乾清宫里头安静了许久后,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不久,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王喜姐几步上前,同郑梦境一起进去。与她们想的不一样,朱翊钧并没有让伶人们离开。抱着琵琶,握着竹笛的伶人自绣墩上滑落,跪在地上,向两位后宫的贵人行礼。朱翊钧坐在上首,怀中抱着一个女子,脸色酡红,似是因肌肤外露而羞涩,又好像蒙获天子青睐而激动。
郑梦境慢慢地走近朱翊钧,终于看清了他怀中所抱着的,那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容貌。就算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那是谁。
李敬妃,不,此时的李氏还不过是个都人,未曾生育。
这是朱翊钧与郑梦境时隔多日后,第一次见面。朱翊钧心里有一丝慌乱,有一丝愧疚。在看清郑梦境脸上的表情后,不知为什么又有些高兴。
但很快,这一点点莫名的喜悦,就被王喜姐的声音给打散地无影无踪。
“陛下!陛下怎可白日宣淫!”王喜姐按着自己发疼的胸口,双眉紧皱,死死盯着那个在天子怀中眼含春水的都人,“臣妾要上表!”
朱翊钧撇过头,不愿与呆愣着的郑梦境对视。他淡淡地道:“皇后要上表,直管回你的坤宁宫去便是,到时候呈上来,朕自会看的。”
王喜姐被气得倒仰,指着李氏,“将那狐媚之人给本宫拉出去!”
朱翊钧抱紧了怀里的都人,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郑梦境。“皇后,这里是乾清宫,不是能让你喊打喊杀的坤宁宫。”
郑梦境走到朱翊钧的跟前十步远,停下。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那个不住在朱翊钧怀里发着抖的李氏。看了半晌,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边,跪下朝朱翊钧行了大礼。不等朱翊钧说“起身”,她就抬起脸来,表情木木的。
朱翊钧伸手想要去把郑梦境抓回来。手伸长了,摸到了背影,握成拳再摊开于眼前,手心里还是空空的。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郑梦境望着乾清宫大门外的天,碧蓝碧蓝的,一丝儿阴沉的模样都没有。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在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郑梦境倒在了乾清宫中,不省人事。
朱翊钧从龙椅上腾地站起来,仍由方才抱在怀里百般怜惜的都人从台阶上滚落。他提着道袍下摆,一路冲到郑梦境的身边,将人一把抱起,往内殿去。
“快去叫太医来!”朱翊钧抱着人,进入内殿后,又传来一句,“让李公即刻入宫!”
外殿的伶人一个个都蜷缩着身子,紧紧地贴着地,生怕自己不若尘埃般,太过挑眼入了皇后的法眼。跌下台阶的李氏在朱翊钧抱着皇贵妃冲进内殿的时候,就赶紧将衣襟拉好,雪白的肩头被衣衫遮去。
王喜姐慢慢地走近李氏,方才她看得不真切,心里只是隐隐有一个怀疑。待走近后,王喜姐笑了。
好一个眉眼同郑皇贵妃有五分像的女子,也不知是无意入宫的,还是被人有心挑进来的。
“拖出去,杖责五十。”王喜姐风轻云淡地道。而后,她的脚步朝内殿走去。
李氏爬过来,抓住王喜姐的裙摆,她不住地磕头,青砖地上渐渐有了血色。“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从未行过不断之举,还望娘娘明鉴。”李氏心里也很委屈,她在乾清宫从来都是个打杂的都人,天子也从未正眼瞧过自己。只前几日陛下偶然撞见正在洒扫的自己,不知为何特地调去身边服侍。几日来只近身服侍更衣,从未逾矩,何来狐媚之行?!方才开门的时候,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把被拉进朱翊钧的怀里,扯乱了衣衫。
自己从来都不敢做一朝飞上枝头的美梦!
“娘娘饶命。”李氏苦苦哀求着。
王喜姐将裙摆从李氏的手里抽走,继续方才停下的脚步。“把嘴堵了,拉出去,杖责。”
几个太监上前,往李氏的嘴里塞了一块帕子,将人架起抬到殿外。
王喜姐走到内殿门口,倚着门框,看着朱翊钧坐在榻上,一手牵了郑梦境不愿松开。
既然心里那么在意,为何又要做伤人心的事呢。见人难过,心里又舍不得。害人又害己。
王喜姐不懂,难道这就是情爱吗?如果这就是的话,那她此生都不想要。
只要自己的汐儿乖乖儿的,就好了。
王喜姐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在经过张宏身边的时候,她脚步不停,扔下一句,“不必同陛下说了。”等张宏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后已经坐上凤驾,扬长而去。
朱翊钧一直贪恋地不断用目光在郑梦境的脸上来回梭巡着。他的小梦似乎过得很不好,脸瘦了,眉间的细纹也多了。伸手摸了摸郑梦境的手,冰凉冰凉。他忽然想起,先前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鬓边,低头去看,几根白发夹杂在青丝之中格外刺眼。
朱翊钧的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完全克制不住。“朕没有嫌小梦老了。”他的声音极低极低,也不知道昏睡着的郑梦境听见没有。“小梦还是很好看,很好看,就像九年的冬月,和朕初见时候那么好看。”
郑梦境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翊坤宫了。望着床帐上的百蝶穿花,她有些怔愣,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回。
“母妃。”朱常溆担忧的声音响了起来,“母妃你总算醒了,肚子还疼不疼了?”
郑梦境坐起来,侧头看过去,自己的四个孩子都在。朱轩姝怀里抱着朱常治坐在床尾,朱常溆和朱常洵则一同挨着床头。她咧嘴,想笑一笑,干涸的嘴唇瞬间被鲜血滋润。
朱常洵眼疾手快地递过来一块丝帕,“母妃擦擦。”又从床上跳下来,“我去给母妃倒水。”他倒了水之后,尝了一口试试水温,才噔噔噔地捧着一杯水过来,“母妃,喝了水,润润喉咙。”
郑梦境把杯中之水一饮而尽,觉得舒服多了。
“母妃吓着你们了吧?”郑梦境很抱歉地摸了摸朱常洵。很少哭的朱轩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母妃,是不是父皇惹你不开心了?”
今天母妃在乾清宫病倒了,还是史公公将母妃送回来的,父皇根本就没有露面。
“没有。”郑梦境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笑有多苦,极力否定着。她没有留意到殿里特地树起的屏风,李时珍正坐在那里。“娘娘。”他有些疲惫地道,“娘娘进来思虑过多,今日已是见了红,日后……保胎要紧。如非必要,莫要下床走动。”
郑梦境听见他的声音,略感诧异,“李公怎得入宫来了?郊外医学馆建造地如何了?”
李时珍想起朱翊钧对自己的叮嘱,并没有说是受召入宫,只道:“是太医署的人来找的我,说是娘娘情形危急。学馆建造快成了,娘娘毋须忧心。”他再一次重申,“今日起,娘娘万万莫要再伤神了。”
郑梦境有些心虚地应道:“本宫量力而行。”
李时珍无声地叹了口气,开了方子就出宫去了。
四个孩子看着郑梦境服下药,方才心中的担忧总算是没了。朱常溆拿过空碗,“母妃,孩儿听说今日父皇在乾清宫临幸了一个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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