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同朱常治白日里也停了课,在启祥宫里侍疾。不过朱翊钧并未让他们到自己跟前来,哪怕是坐一坐都不肯。
他心虚了。他不知道要是从两个儿子的眼里看出他们对自己的不满与愤怒,该怎么办。
甚至也不敢着人去翊坤宫看看。比起先前置气般的不闻不问,现在却成了害怕。
不想听,也不想问。小梦一定生气了,气得很厉害。
这个时候,朱翊钧觉得自己很是笨拙。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哄得小梦高兴。似乎每次,都是对方先主动低下了身子,弯下了腰。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见不到父亲,两个兄弟商量了无数次的满腹话语也没处去说。朱常治以为父亲是真的厌弃了他们,不独是母亲,还有整个翊坤宫。
比起他,朱常溆这个曾为帝王的人,倒是更能对朱翊钧的心思明白一些。曾几何时,他也是经历过的这一路的。因口角,将病弱的周氏推倒在地,累其病卧在床,甚至绝食相抗。
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同父亲一样,惊慌失措。
可周氏与母亲不同,不是赏赐些东西,多去瞧瞧,就能和好的。
何况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夹在中间的朱常溆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父亲这一回太过分。纵然是女子合该遵守三从四德,可人心都是一样的,那般伤人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朱常溆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自己在母亲醒来之后去探望她时所听到的话。
初醒的郑梦境看起来越发不好了,她本就长得偏南方人,娇小的模样,而今整个人缩在榻上,巴掌大的脸瘦成了半个巴掌,脸上的肉全都没了,双颊浅凹下去。
“你父皇说,我不过是他的玩物罢了。”说这话的时候,郑梦境脸上淡淡的,不喜不悲的模样看的朱常溆出神。
朱常溆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母亲说出这样的话来。
“便是贵为皇后,也同那些勾栏院中的伎人没有分别。”郑梦境的声音听起来很低,又一次重复了那句话,“不过是个玩物。”
朱常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日他并不在翊坤宫,朱常治也不在。他们兄弟两个上钦天监去了。唯一从头到尾听全了的朱轩姝却一个字都不肯告诉他们,只是整日白着张脸,好端端地,就会突然哭起来,比起以前要沉默了许多,许多。
现今唯一可知的,这场争吵的源头,似乎是和史宾有干系。朱常溆不想去质问史宾,他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父亲想要宣泄的一个借口。头一次,朱常溆如此鄙视自己的父亲,就好似他鄙视当年对周氏动手的自己。这人呐,就是贱。唯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在回忆中后悔。
兄弟俩这回站在母亲这边,心里也和父亲生着气,每日只例行公事般过来坐一坐,就离开了。
朱翊钧这时候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并非是因自己高处不胜寒的帝王之位,而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措伤害到了最重要的人。没有人愿意为他说情,没有肯停留下脚步,听他辩解。
翊坤宫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之前的时候,宫人们总是笑闹着,皇嗣们一直围着郑梦境的周围,陪着她说笑,嬉闹。
他们不再提起天子,似乎从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
偶尔,宫门口会有启祥宫的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守门的太监也不去看,只当作没瞧见,守着原位动也不动。
朱翊钧捱不住心里痒痒,让田义去了一趟太医署,想知道郑梦境伤的如何。却得知翊坤宫自那日起压根就没让太医再去过。他的心沉了下来,变得越发地不知所措。
若是知道对方病了,他还能打着名头赐下名贵的药材,即便对方明明都不缺。可现在,却好像连这么个机会都没了。
田义日日在旁服侍,嘴好像上了锁,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曾说。只今日却是不得不开口。“陛下,史宾……回漳州去了。”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他……可曾说了什么?”
“史宾说漳州那儿好像有急事,赶着回去处理事儿。因事态紧急,顾不得向陛下辞行,还望陛下莫要怪罪。”田义边说着,边不断拿眼去瞅着天子的神情。
朱翊钧有些怅然,大约史宾听见了什么风声,这才匆匆忙忙离开,就连见都不见自己,还是怕受了什么牵连。“朕,知道了。”他闭上眼,觉得很是疲惫。
忽然又赶紧睁开,“那日,”朱翊钧的声音微微发抖,“史宾来过翊坤宫?”
田义的脸垂得更低了,“是。”
一切不言自明。
朱翊钧狠狠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为自己一时激愤而说出无妄之言,现在累得家人离心,有才之人出走。
冷静下来后,再想想这些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朱翊钧只想把自己给打死了事。
田义是特地晚了几日才告诉朱翊钧这件事的。此时的史宾早已出了直隶,一路南下往漳州去。
史宾躺在并不非常宽敞的马车中,因为车厢有些小,所以他的双腿不得不屈起来。他枕着手,脑子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那日史宾因先去祭祀了孝端皇后,所以晚了朱翊钧一步。还未至翊坤宫门口,女子的尖叫声就从宫墙的另一头飘出来,声音那样熟悉,只是不同以往那样悦耳,又充满了温暖。
待史宾快步走至宫门,想迈步进去的时候,一抬头,却见田义正守在正殿门口,冷冷地朝自己扬了扬嘴角,投过来的目光很不舒服。
正是这目光,令史宾顿住了。也正是这一停,让吴赞女有时间冲到了他的面前。
“公公到底对陛下说了什么?!”吴赞女将史宾拉到门边的角落里,劈头盖脸就问,“为何陛下一来就大发雷霆?说是公公与娘娘……”后头的话她却是不敢说下去了。
在吴赞女看来,郑梦境虽然有的时候行事跳脱,与旁的女子不同。可作为一个主子,郑梦境却是一等一的好。她知道自己的碎嘴性子,要是摊上其他的主子娘娘,早就不知道被打死多少回了。也只有在翊坤宫里,不仅活下来,还活得好好的,娘娘还纵着自己。
想起往日里的点点滴滴,现在眼见着主子在里头受苦,自己却半点法子都没有。吴赞女心里又气又急,觉得自己没用,白担了平日里娘娘对自己的好,又气史宾不知在天子跟前说了什么浑话,惹来这一番大动静。
史宾原是一头雾水,只是那入耳的凄厉哭喊一遍又一遍冲刷着他的心。听着那声音,再看着此时面对着自己怒火冲天的吴赞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史宾走了,离开了翊坤宫,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京城。他想,自己大概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马车在官道上飞驰着,扬起一路的尘土。
那日的事,不知叫那个多事的说漏了嘴,甚至还传到了朱翊钧的耳中,让他动了大怒,在启祥宫的院子里打死了好些个宫人,才消停。
田义还来不及高兴,就挨了训。
“这点子事都做不端正!合该撤了你掌印的职!”朱翊钧歪在榻上,抽出腰后的隐囊就朝田义砸过去,“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子主意!朕还没死呢!”
田义压根不敢躲,反正隐囊砸在身上也不疼,“噗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也顾不得膝盖被砸得生疼,纳头就拜,“陛下息怒,陛下赎罪。”指天咒地地发誓自己对天子绝无二心。
朱翊钧气得不行,不耐烦见他在眼前晃悠,“给朕滚出去!”
田义赶忙爬起来,脚下生风地跑出了正殿。回到住所,他一改在天子面前的惶恐模样,两只脚高高翘起,搁在桌子上,捞起桌上一碟瓜子嗑着,瓜子皮吐得一地都是,打扫的小太监手中的扫帚都不敢放下,一见皮落在地上,就赶紧上去扫了。
嗑完瓜子,田义觉得这炒货吃多了有些干嘴,让捶腿的太监去茶房给自己端碗温茶来。小太监在茶房兑了许久的水,用指尖试了温度,待端来田义手中的便是一杯温度适宜的茶。
田义舒舒服服地抿了一口,长出一口气。“去,挑几个长得漂亮点的,手脚麻利又听话懂事的都人来,我见见。”
小太监“哎——”了一声,赶紧出去寻人。
屋中只留一个捶腿的小太监,安静极了,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田义一声突兀的笑打破了这份宁静。
自己底下是没把了,可他还是个男人啊。是男人,又岂会不懂男人的心思?有哪个男人是管得了肚皮底下这二两肉的?找个会来事的,漂亮些,还不是将先头的那些个都抛到脑后去了?
有了翊坤宫的上位,田义的心思就活络起来。风水轮流转,今日这东风压倒了西风,焉不知明日便是这西风重新压回去了呢?他可不能坐以待毙,等着陛下将掌印的位置收回去。
再有,而今自己与翊坤宫交恶,怕是往后也落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田义想起自己宫外宅子里养着的几个美人,通是别人送的。他是无福享用,但看着也好,便是心里有气,也能洒在她们身上。
那个会来事的三姨娘哟,啧啧啧。每次见她走路时候那小腰、小屁股扭得,回回看得田义心里痒兮兮。还有那一双三寸小金莲,每晚田义不捧在手心贴着胸口就睡不着觉。
田义眼睛一亮,倒不妨将自己那几个姨娘给弄进来,上顺天府去弄个良民的户口,拐进宫来做都人,就专门服侍陛下的起居。他就不信了,陛下会瞧不上这几个如花似玉风情万种的大美人?!
虽然……心里是舍不得。他摸了摸胸口,觉得有些发疼,但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掌印之位,美人嘛,还会再有的。
那几个瘦马都未曾破过瓜,守宫砂还在呢,必是进得来宫里的。
待一朝侍寝,珠胎暗结。嘿嘿,田义露出个阴险的笑来,保不齐,就是个皇子呢?
杀太子,翊坤宫能做的,他难道就做不到了?整个东厂可全在自己的手心里头攥着呢!
田义舒服地往后靠在圈椅上,想着待他日自己姨娘所出的新帝登基后,对自己万般信任,大权在握,不仅帝王,就连朝臣都要听自己的话。
那滋味,真是别提了!就好似夏日里头喝了一杯冰镇过的玫瑰露,透心凉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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