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赞女抱着针工局新缝制好的衣服过来, “殿下, 来试试大礼服, 看合适不合适。”
朱轩姝用力捏了捏褥子, 勉强笑了笑, “劳烦吴都人了。”她僵着身子站起来,任由吴赞女替她更衣。
吴赞女为朱轩姝换好了衣裳,让屋内服侍的都人将镜子取来,递给她。“殿下快看,”她凑趣道, “殿下随了娘娘, 肤色白,穿着红色正正好。”
朱轩姝望着镜中的自己, 手抚上金绣云凤纹的霞帔,声音轻得也不知是在同谁说话。“嗯, 很好看。”她晃了晃神,方想起自己是在试衣,忙道,“劳都人替我赏一回针工局的人。”
“殿下果然是大姑娘了,这点事都想到了。”吴赞女笑道, “娘娘先殿下瞧过了,也觉得做得好, 已是着人去赏了——带着殿下的份一起。”
朱轩姝低着头,摆弄着衣服,“嗯, 母后从来都是个细心的。”她突然想到,那母后是不是也看出来自己现在……有些不想嫁的念头?
“母后呢?”朱轩姝状若不经意地问着,她现在特别想和母亲聊一聊,“治儿还没回宫吧?”
吴赞女小心地将大礼服收起来,预备着正月的时候穿。“五皇子尚未回宫,娘娘现下倒是闲着,殿下可要过去瞧瞧?”
朱轩姝张了张嘴,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了怯意。她摇摇头,“不去了,我、我头有些疼呢,想在屋子里歇一歇。”她飞快地背过身去,怕都人们看出自己脸上的慌乱来。
“殿下可是病着了?要不要唤太医来瞧瞧?”吴赞女朝屋内伺候朱轩姝的都人们狠狠一瞪,这些个整日就知道偷奸耍滑的东西,真是该紧一紧皮了。
朱轩姝摇头,步子有些快地朝里屋走去,“不用了,我歇一歇就好了。等会儿晚膳了再叫我起来。”
吴赞女觉得皇次女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叮嘱了屋里的宫人仔细服侍朱轩姝,自己回正殿去,将事情告诉郑梦境。
郑梦境没说什么,就让吴赞女去忙自己的事。心中不由叹气。都说知女莫若母,她哪里会不知道这是朱轩姝又拗上了。可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女儿那么拧巴。
要说是担心未来夫婿容貌,可郑梦境都让她自己去偷着瞧过一次了,朱常治和朱常溆来替她把了关。虽然称不上貌比潘安,可起码也是端正俊朗。
若是担心才学不高,体质羸弱,郑梦境比女儿还上心。特地拜托了朱常溆去考较高玉海的文采,又让宫外的郑家去打听高家可有男子早死的。但凡有一点不好的,郑梦境都不会点这个头。
郑梦境拍了拍怀里咿咿呀呀的朱轩媁,眉心微微蹙起。这事儿可得在正月出嫁前,就先解决了。否则到时候出了宫,自己鞭长莫及,也帮不到女儿什么。
陪嫁出宫的人,郑梦境也一直在反复挑拣着。最后决定把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吴赞女分出去,让她日后跟着出宫。虽说不比宫里头呆着好,但宫外到底更自由些。吴赞女也能更看顾家里头,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真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女儿究竟是在担心什么呢?
郑梦境木着脸,不得不感叹自己生的这几个,没有一个是让她省心的。怀里的朱轩媁见母亲不搭理自己,有些不高兴地拽了拽她的衣襟。郑梦境安抚着拍了拍她。
这一个也是。
翊坤宫中熏香袅袅,怡人的味道伴着母亲有节奏的拍打,令朱轩媁昏昏欲睡。
郑梦境看了看女儿的睡脸,轻轻在她颊上落下一吻,心里又挂念起那个远在辽东的孩子来。
今岁四月的时候,鞑靼兵犯辽东,辽东总兵官、征虏前将军李如松率三千轻骑追击,直捣老巢。可在途中遭遇数万鞑靼骑兵。
朱常溆没敢将这件事告诉母亲,但她最后还是知道了。朱翊钧和儿子瞒着自己,郑梦境就权作不知道,可心却紧紧揪了起来。李如松是当朝名将,连他都受了重伤,更何况是其余的兵士。
那一次追击,洵儿有没有去?有没有……活着回来?
郑梦境偷偷将落下的泪擦在袖子上。听说三千骑兵几乎全灭,明朝的男儿们将自己的热血浸透在了浑河水中,用他们的骨肉滋养着抚顺的土地。
其中,会不会就有她的儿子?
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郑梦境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心就像被人狠狠捏着、攥着,疼得几乎上不来气。
泪水滴落在朱轩媁的脸上,并未能吵醒睡熟的孩子。郑梦境轻轻将水渍拂去,喃喃道:“你是朱家的子孙,自当……助你的父兄镇守国门。”
有多少老父老母,新妻幼儿,亦是如自己这般泪送亲人。他们都是大明朝的百姓,同自己一样也是人,难道他们的心就不痛吗?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朱家人的宿命。
她很不该这样。
很不该。
辽东铁岭李府
朱常洵被人一拳打中腹部,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弯着腰,趴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挥拳的那名男子面无表情地收回拳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半天起不来的朱常洵,“别以为你这次救回大公子,我就会在比试中对你手下留情。军中实力为重,你要是不济,早些滚回直隶,找你的皇帝老子去。”
“够了。”边上一直冷眼旁观的中年男子喝道,“这是比试,点到为止。”
那男子冷哼一声,抓起地上的衣服扔在肩头,丢下朱常洵离开。
比武场中其余人,也纷纷离开。没有人上前搀扶朱常洵。
朱常洵缓了缓气,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泥灰,瘸着腿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倒在杂乱的榻上就睡。
再醒过来的时候,屋内有一个女子正在打扫,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朱常洵从榻上起来,因用力过猛,忍不住呛了几声。
“逞的什么强。”那女子飞快走过来,将他按在榻上,“我哥哥那力气,我是知道的,你必是给他打伤了。且在榻上歇几日吧。季队长不会说什么的。”
朱常洵还是强撑着坐起来,“素娘,谢谢你。”
张素娘面上一红,松开了手,“谢的什么,我不过是替我哥哥来道歉的。”
朱常洵沉默了一会儿,“你哥哥一定很恨我。”
“谈不上恨或者不恨。”张素娘收起了嬉笑的心思,坐在榻边,“天灾又不是天子让做的,是老天爷的意思。我爹娘的死,也是流民的缘故。说白了,哥哥不过是迁怒于你。”
朱常洵哑着声音,“那也是父皇他……”
“别说了!”张素娘腾地起身,“我不想再听这些话了。”
朱常洵乖乖闭上了嘴。
张素娘平复了下心情,“吃饭吧,我给你端过来。”她将饭菜装在托盘里,让朱常洵坐在榻上吃。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的模样,不仅有几分好奇,“你为什么会被除籍?好好的,不在宫里做个皇子?”
朱常洵放下了筷子,“是谁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的?”在救回李如松之前,整个李家军根本就没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连投于李家门下,也是他请了先前与舅舅做过营生的人牵的路,打的还是郑氏亲戚的名号。
张素娘动了动嘴唇,“男人之间的事,我不大懂。听哥哥提过一耳朵,好像是有人对你这次能升任什长有所怨言。”
“有怨言?他怎么不去自己救大公子呢。”朱常洵冷笑,“不过是自己没本事,又看不惯别人高升罢了。”
朱常洵已经不想再去回忆那次跟随李如松出征的事了。那与之前边境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同,伤亡实在太大了。昨日还与自己一同喝酒聊天的兄弟,转眼就身首异处。上旬还与自己吵闹的人,被万箭穿心,钉在了浑河边上。
朱常洵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李如松不能死,自己必须拼着一口气,将他从死人堆里带回去。
这是哥哥给他的信中写着的。北境离不开李如松。不仅因为他是李成梁的长子,更因为他是辽东一带屈指可数的几个可以与努|尔哈赤一战之人。
大明朝迟早要和女真一战。身处辽东的朱常洵比宫里的任何人的明白这一点。李如松之威,李家军之势乃是重中之重,大明朝离不开李家。而李成梁,已经老了,再没有多少年的时间留给这位老将。
朱常洵当年出阁听学读的那些书到底不是白读的。即便他当年再不用心,有郑梦境盯着,有朱常溆看着,底下还有个会看样学样,一不小心就教坏了的弟弟,朱常洵还是将那些先生们教的东西记了个五六成。原本在宫里的时候,还觉得这些没大用,现今在辽东,却深感自己当时没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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