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病愈”的消息顷刻间就传遍了宫里。天子得到消息的时候, 正准备视朝, 当下就让马堂去报了声罢朝,调转了方向上慈庆宫去了。
朱常溆躺在榻上,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郑梦境和胡冬芸围在他身边, 一脸的喜极而泣。
朱翊钧疾步走进儿子, 在榻边坐下, 紧紧握着他的手,“大好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心疼得紧, “瞧这一场‘病’,把你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可不是。”郑梦境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儿, “打小太子就身子不好, 好不容易长成了,谁料到还有这一遭。”她伸手将边上的胡冬芸拉着, “这里头除了李御医的妙手回春, 也有太子妃的一份功劳。日日拜着佛龛,跪着抄经,我瞧见了都心疼。”
胡冬芸忍住泪,抿嘴强笑,“是奴家该做的事儿。”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朱翊钧用力握着儿子的手,摇了摇,有些舍不得松开。
一旁服侍的马堂脸都青了。明知道皇太子是装的, 自己还得跪下,还得配合着天家演戏。
还得担心什么时候头上这把明晃晃的刀子落在自己脖子上!
李建元在一旁束手而立,心里想着,这两个多月没回医学馆了。不知道馆里那些大小猴子们,有没有趁着自己这老虎不在山里头,就称了大王?真是想快些回去。
郑梦境拉了拉一直端详着儿子模样的朱翊钧,朝出神的李建元看了看,轻声提醒,“陛下。”
朱翊钧向她点头,“李建元此次治病有功,朕要赏。”他将马堂唤来跟前,“取一百两银子给李御医,叫他带着走。”
“陛下有赏,本宫也有赏。”郑梦境笑吟吟地道,“陛下赏了李御医,那本宫就再给医学馆捐一笔银子。带金,取一千两银子来,叫李御医等会儿带上。”
李建元向帝后谢了赏,心里倒嘀咕。演的还真像,当日“太子”病重的时候,那个说治不好就让自己提头来见的皇后娘娘呢?现在倒是笑脸盈盈的,半点儿没有那时的差点吃了自己的样子了。
因为太子重病大愈,天子为了感恩上苍,特地降旨大赦天下——赶在楚王案的旨意发出去前下的。此举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再将那些人给救下来。
沈一贯明知全是假的,还不得不跪拜天子,口称皇太子福泽深厚,更上疏恭贺皇太子病愈。气得他回到家中,就将自己最爱的那块端砚给砸了个粉碎。
砸完了,又心疼上了。
这回没给楚王办成事,知情的人一传,往后谁还愿意上门来求?似这等价值连城的物件,怕也再买不起了。
朱常溆被郑梦境和胡冬芸按在榻上歇了好些日子,才终于得以下地。他本就无病无痛,只是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将他真当成了病患,非得让他好好歇一歇。
朱常溆原想和父亲讨饶,让他去向母亲说说好话,将自己给放了。谁知道父亲这次竟和母亲站在了一边儿。
“瞧你瘦的那样儿!”朱翊钧又是嫌弃又是心疼,“本还担心你回来后,红光满面的模样叫人起疑。现下可好,根本用不着担这份心。这不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病初愈的样儿嘛。”
朱常溆捏了捏自己的脸,好像的确是瘦了那么一点。他照镜子的时候,也发现了,两颊以前还有点肉,现在倒是全消下去了。
“听你母后的话,好好歇着。”朱翊钧大手一挥,“连朕都要听她的,你还能和朕比不成?”
当然不能。
朱常溆只得认栽,整日无聊地躺在榻上,吃了睡,睡了吃。书也不让看,说是伤眼睛。胡冬芸是使出浑身解数,一心要将瘦下来的皇太子再给养胖了。一日三餐,再加三顿点心,每顿都把朱常溆给吃撑了。
“可惜治儿这几日在宫外,还没回来。要不然还能替我分担写。”朱常溆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点心,头一回觉得没有兄弟在身边是件很让人难受的事。
胡冬芸用银签子戳了一块刚切好的瓜,“来,太子。”朱常溆拗不过她,苦着一张脸张嘴含了。
“这有什么法子。”胡冬芸用巾帕擦了手上的甜汁,“五殿下是以给太子祈福的名义出宫的。就是人在京里头,也得照着路程来算。此时还在路上呢,后日就能见着了。”
朱常溆慢慢咀嚼着嘴里的水果,“明日起,我要重新跟着父皇视朝、处理政务了。宫中一切如常,还是那句话,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就去问问母后。”
胡冬芸点点头,“这些时日跟着母后,奴家很是学了不少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总是劳动母后也不好,奴家总得学着自己个儿立起来才是。”
朱常溆笑着捏了她的手,“说的很是。”
第二日一早,朱常溆就重新站在朝堂上了,朱翊钧的下首位置上。以前朱常溆都是和朝臣一样站着的,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博得了不少臣子的好感。现在朱翊钧以他大病初愈的名义,给赏了座。
今岁还是挺不错的,算是朱翊钧改元后,二十八年中最为平和的一年了。彪悍的土吏们自哱拜和杨应龙后,都开始龟缩着,不敢冒头。各地虽有小灾小难,但大明朝地大物博,难免有一些,且还能应付。前几日,又清理了一宗楚藩混淆血统的案子。可以说是件件顺心了。
不仅如此,因在河南试点推行除籍非常有成效,河南当地的税赋状况不仅开始有所好转,甚至百姓,乃至宗亲,都没闹什么事。天子在当地的名声史无前例的好。
有不少河南的除籍宗亲,选择了入京考入义学馆读书,预备科举。便是有考不上的,也向朱载堉求了旁听的名额,勤奋程度不亚于馆中学子,甚至比他们更加努力,念着来年可以考进学馆。
朱常溆坐在位置上,津津有味地听着河南巡抚送上来的奏疏,里头就没一句是坏的。他低头抿嘴一笑,虽说自己也知道里头有不少地方夸大了。可心里头还是觉着高兴。
先前那么多苦,那么多弯路,没算少吃白走了。
只要继续这样撑下去,他和母亲总能改变大明朝的历史。
视朝之后,朱翊钧带着儿子一同用早膳。今日守值的陈矩问道:“陛下,要不要尝尝赵阁老从兰溪送来的腌菜?”
“对,你去取来。”朱翊钧对不明就里的儿子笑道,“赵卿的夫人亲自腌的,不知道和你母后比起来,哪个滋味更好。”
朱常溆撇嘴,“父皇要是敢在母后跟前说这话,三个月别想见着她的面。”
朱翊钧有些讪讪,“说的也是。”他低头大叹,“说句实话都不行,真难。”
说话间,陈矩抱着赵志皋送来的腌菜坛子到了。他将坛子放在桌上,向天子和皇太子行礼,“奴才去御膳房取膳食。”
“去吧。”朱翊钧打开坛盖子,扭头对儿子道,“赵卿大概对自家夫人的手艺很是赞赏,生怕别人偷了吃,特地叮嘱了朕亲自打开。”
宫人捧上两个小碟子并两双筷子,让朱翊钧和朱常溆可以夹菜。
坛子并不大,两手就能拢住了坛身。盖子一开,清爽中带着酸酸的气味扑鼻而来,闻着就胃口大开。
朱翊钧用布巾将坛口边儿的封土给擦了,伸筷子夹了一些出来。“你也试试。”他尝了些,眼睛一亮,“不错!”又吃了一口,“换做是朕,也怕旁人会偷吃了。”
朱常溆笑着将筷子伸进坛子里头去搅了搅,发现有些不对。他的动作一顿,身边的朱翊钧就发现了端倪。他将手上的筷子和碟子放下,“你们都先下去,朕有话要和太子说。”
宫人们鱼贯而出。
朱常溆在门被关上后,取来桌上的茶壶,将里头的水都从窗口倒去外头的竹林子,把坛子里的汤汁灌进壶中,又将腌菜全都夹出来。
对光看,坛底的东西就清晰可见了。十几颗圆不隆冬的珠子在下头随着坛身的移动而滚着,每一颗都龙眼那么大。
“倒出来看看。”朱翊钧面色肃然。他就说呢,好端端的,送什么腌菜。
朱常溆一声不吭地将这些珠子倒出来,发现竟是蜡球。他捏了捏,有些硬。环视周围一圈,找了个铜质的镇纸来,将蜡球敲碎。“里头有东西。”
朱翊钧凑过来看。
赵志皋心极细,他怕蜡球还不够,会将里头的字纸给弄湿了,特地在外头又包了一层油纸。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半个手掌大,已经被揉得皱皱的白纸。纸上用了蝇头小楷,细细密密的,几乎看不清。
“赵先生,费心了。”朱常溆咬了下唇,用镇纸将其他蜡球全都砸开。一张张地将纸铺在桌上。
朱翊钧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直把纸快贴在自己眼睛上了,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朱常溆趁着父亲发怒前,将他按下。“父皇,现在不是时候。”
是……还不是时候。
朱翊钧咬紧了牙关,不想再看。他朝儿子摆摆手,“你先收好,等会儿陈矩来了。”
“是。”朱常溆将油纸统统丢进火盆里面烧了,又将蜡球的碎末丢出了窗外。壶里的腌菜汁水和碗里头的腌菜再重新放进坛子里去。
时间恰恰好,刚收拾完了,陈矩就在外头唤道:“陛下,殿下,早膳端来了。”
朱常溆见父亲没有任何心思理会,便道:“端进来吧。”
重新进来的宫人们发现,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天子就又满面怒色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父子俩秉持着食不语的规矩,默不作声地将早膳用完,各自处理起公务来。
夜里,朱常溆特地坐着肩舆,先去了一回翊坤宫。
“母后。”朱翊钧在郑梦境摒退宫人后,说道,“赵志皋想法子递了消息进来。他在浙江查到了沈一贯的家人借着沈一贯的大学士名头,在当地卖官鬻爵。”
郑梦境惊得连手里的茶碗都要摔了,“此话当真?”她有些不敢相信,“总不会吧……这般不修私德?难道他们忘了文忠公当年是怎么被清算的了?”
“有什么不会的?”朱常溆冷笑,“钱财迷人心,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东西,哪里会想到整个国朝。”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直发疼,“母后可是忘了,当年国亡的时候,多少人转投了女真?”
郑梦境并不知道太具体的,但也听说过一些。“平日里看起来个个都是有节气的,骨头比石头还硬,真到了节骨眼上,谁还顾得上谁?先管好了自家的荣华富贵。”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听说儿子要整死朱华奎时赞同的原因。从长远来看,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了才好。活着也不过白浪费粮食。
“陛下怎么说?”
朱常溆摇头,苦笑一声,“父皇被气坏了。今日沈一贯觐见全都给拦了。”又道,“听说马堂和沈一贯有密谋?”
“不错。我想,他们大概已经猜到了你和治儿不露面的那些日子,是上武昌府去了。”郑梦境将背后的隐囊抽掉,躺得太舒服了,反倒叫她心中不快。“马堂是个好收拾的,沈一贯,怎么办?我记得万历三十一年,王元辅可就……”
朱常溆伸手拦住母亲的话头,“我知道。”他从绣墩上起身,在殿中踱步转圈,“这事儿很难办。看赵志皋的情形,大抵也就今年的事儿了。王家屏再一走,就真的只有沈一贯当上首辅了,这事儿就是父皇都没法子拦。”
“不能拦,却能拖。”郑梦境动了下脚,细思后,道,“只要能拖着,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她的语速越说越慢,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你想在三十三年的乙巳京察?”
朱常溆点头,“那是最好的机会。”
只有在京察的时候,才能将沈一贯和其党羽一网打尽。
“还有五年呢,这、这能来得及?中间空出的两年,怎么办?陛下就是再能拖,也不至拖上两年啊。两年没有元辅带领朝臣处置政事,底下还不闹翻了天?”郑梦境有些不赞同,“陛下的性子也不是不知道,这要是被催上几日,怕就妥协了。”
朱常溆无奈,“那也没法子。仅凭我们现在手里的证据,恐怕还不足以扳不倒沈一贯。母后可是忘了,他现下可是三党之首,朝中多少人听他的?只要父皇敢查,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上疏,到时候将阁中几位阁老全都拉下了水,朝中又会重现空转内耗之局。”
更要紧的是,一旦王家屏、沈鲤陷于弹劾之中,天家在朝中就再无人可用。到时候,凭什么对沈一贯下手?
郑梦境死死咬着唇,“这事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无妨。”朱常溆却抱着几分希望,“先前多难的事儿,我们不都走过来了吗?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郑梦境叹道:“外朝的事,我帮不上忙。这宫里头,若有我能做的,你只管开口便是了。”
朱常溆一笑,“确有母后能做的。”
“哦?说来听听。”
朱常溆搓动着指头,“虽说宫人,尤其是司礼监的太监,名义上都是由父皇督管。可母后身为中宫,却是实际的掌管者。母后,能不能想法子,将马堂在宫里的同党都给……”他五指合拢,比作手刀,快速地往下劈去。
“你的意思是……不让陛下出面,却由我出头,好让外人觉着,是马堂自己个儿犯到了我手里头?”郑梦境略一想,就知道儿子的意思。
马堂自然知道自己获罪的缘由,可旁人却不一定。总得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将这人按死在宫里头。
“我知道了。这事儿我会处置。”郑梦境长出一口气,“也就这些琐事,我能帮着你。”
朱常溆却笑,“可往往啊,便是这些小人,最终坏了大事。母后若能做成,可是大功一件。”
“什么功不功的。”郑梦境摆摆手,“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哪里担得起这些虚名。”
“母后错了。”朱常溆正色道,“男子与女子本就阴阳调和,相辅相成。古有花木兰、梁红玉,今有石砫的秦良玉,都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哪点比男儿差了?母后上不得战场,却能在这不见硝烟之地运筹帷幄,亦是良将。”
郑梦境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刻刀一刀刀刻在上头,“什么时候学来的这些?”
“本就该如此。”朱常溆叹道,“若是当年我没小瞧了女子,将周后的话抛之脑后,哪里能落得那般田地。”
郑梦境淡淡道:“过去的,就莫要再提了。现下正是弥补的机会,不是吗?”
“是。”朱常溆拢了拢衣服,“屋子里的冰放的有些多了,母后仔细腿脚又犯疼。我就先回慈庆宫去了。”
郑梦境点头,起身相送,“去吧,太子妃定还在等你一道用膳呢。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也是成家的人了,往后啊,可别让太子妃替你担心。看你这次出去,她膝盖都磕成什么样了,骨头都突出来一块,我看着都心疼,何况她的亲生父母呢。”
“我心里有数。”朱常溆边往外走,边道,“等会儿父皇兴许会过来。哎,对了,明天治儿就回来了吧?”
郑梦境将他送上肩舆,“可不是吗,一直等着他,总算能见着了。回去路上小心些哈,别贪凉,冻着了。”
朱常溆点点头,示意请轿长可以走了。
回到慈庆宫的时候,陈矩正好在。他是奉了朱翊钧的旨意,过来给慈庆宫加菜的。今日天子虽心情不好,却到底惦记着孩子。
“秉笔来了。”朱常溆在胡冬芸的服侍下,把身上的外袍给脱了,“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陈矩弯腰施礼,“是奴才的本分。”
朱常溆在他告辞的时候,出声道:“我送一送公公。”
“这……怎么使得。”陈矩推辞道,“小爷是主子,太抬举奴才了。”
朱常溆拉着他慢慢往外头走,“我也不是整日在父皇跟前杵着的,多亏了公公替我尽了孝道。”
单保知道太子这是有话要对陈矩说,便特地领着人在离远了几步,慢慢走着。
“这回有劳公公了。”朱常溆笑道,“若非公公将那信物给了我,想来也无法那么快就撬开朱华奎的嘴。”
陈矩并不敢领功。“东厂乃是奴才督管,有人擅自收贿,坏了陛下和小爷的大事,乃是奴才督管不力。而今陛下和小爷不责罚奴才,已是皇恩浩荡。”
“那是在马堂掌管东厂时候的事儿了,与秉笔很不相干。”朱常溆道,“公公且再等一等,这赏,怕是不会那么快下来。不过只要熬着,总会等到的。”
陈矩知道朱常溆这是在暗示自己稍安勿躁,迟早会重回掌印之位的。他抱着拂尘侧身浅笑,“若非小爷暗中告知奴才,说看管沈阁老府上的人有些不对,奴才也做不到抽丝剥茧地寻到那人。这回,多谢小爷提点。”
朱常溆笑了笑,“彼此,彼此。公公快些回去吧,父皇今日气性大,仔细回去晚了听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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