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带金和朱轩姝对视一眼, 不等殿下出声, 就告罪自马车上下去。
朱轩姝绞着帕子,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有出了什么乱子,可别是什么大事。眼瞧着就要开甲辰科会试了, 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出事, 聚集在京师的天下学子又该对父皇和太子口诛笔伐了。
刘带金提起裙裾, 从马车堆里头灵活地穿过。走到最前面, 看着一群人正围住,周围的马车也都纷纷避开, 让出了位置。她从人群中挤进去, 好不容易找了个能下脚的地方站定,探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地上躺着一名浑身站着血污的学子, 已是人事不省。另一个站着的学子被簇拥着, 很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刘带金皱眉,眼睛一转, 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来。
还不等那人走近, 那学子就叫道:“非学生也,乃是此人蓄意挑衅!”
男子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学子的手臂。学子想要挣开,却发现此人力大无比,一时竟奈何不了他。“你、你是何人?!岂能对当今举人动粗?!”
“举子?”男子冷笑,“举子就了不得了?我当年做督学的时候,你还不知可曾考中童生呢。”说罢,松开手上的力道, 将那学子的手丢开,蹲下|身去看地上那位。
他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皱了眉头,将人一把抱起,想上医馆去。可周围叫人围住了,四处又是马车,他横抱着人,很不好走。
刘带金见那学子的衣着,并非上等衣料,想来家中绝非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再看着那名口中喃喃念着“督学”的富贵学子,当下就觉得是以富贵欺人,心里也有些不高兴起来。她向那男子招招手,“这位大哥,奴领了你去寻医馆。”
待男子走近,刘带金却觉得有几分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男子将手中之人小心地抱紧了,冲刘带金点点头。“有劳带路。”
人群分开,让他们能走出去。
那学子嘴里念了半天的“督学”,冷汗自额上之流。自己竟是得罪了当朝大员!这、这,会试真能考中了?虽说阅卷时,是糊了名字的,可最后仍然还是要揭开了看名字。若是自己叫人给惦记上了,就是到手的进士都没了。
思及此,不由脚下一软,登时就跌坐在地上。
与这学子一起的同窗此时围了过来,将他扶起来。“我看方才那人颇为面熟。似乎……真的在南直隶做过督学。”他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地冲刘带金一行的背影看去——已是叫人群给遮住,根本瞧不见了。
“真、真的是督学?”学子本还怀抱了一分希冀,盼着对方不过是随口说的诓骗之言。
他同窗不断地翻着脑海中的记忆,最终面色煞白地道:“是了,确是他。”他恨恨地拍了一下学子,“你呀,偏要逞强,同人争什么第一。现下可好了,倒是得罪了阎王爷。”
学子的脸越发苍白了。他抓着同窗的衣襟,抖着声音问:“你、你快说,那人究竟是谁?!”
“是当年考中了文武双解元的熊廷弼!”同窗将他扶起来,赶紧离开人群,压低了声音道,“你忘了,当年南直隶还出过一起督学杖责童生,将人打死的事儿?那就是熊廷弼干的!”
他抚着胸口,叹道:“幸好熊廷弼自打那次事后,就叫人给弹劾了,又因丁忧,自南直隶走了人。现在在京里,应该是等着补官,否则今日你还真得罪了朝廷命官,往后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可提起熊廷弼,他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艳羡,“自古以来,能得文武双解元的,也唯其一人了。可惜……”
其性太过刚正暴躁。虽之后弃武从文,可骨子里到底带着武人的粗鄙。
童生,那可是将来的秀才、举子、进士,国之栋梁。竟因罪就将人杖死在堂上,实在太过分了。
学子软了腿,倚着同窗几乎是拖着往前走,“别、快别说了。”话音刚落,他就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同窗念及自己是靠了这学子家里头接济,才能继续念书的。现在也不好将人就这么丢着不管,只得半拖半抱地带回落脚的客栈去。
朱轩姝在马车里等了半天,都不见刘带金回来,正想着是不是让车夫去看一看。她今日是微服出门,并未叫侍卫跟着。不过是去庙里祈福,能出什么岔子?就连吴赞女都给留在了公主府。
可一旦连车夫都走了,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朱轩姝有些害怕,出门在外,会发生什么事,到底还是说不准。正犹豫,却见帘子被人从外头挑开,一个抱着人的男子映入自己的眼中。
朱轩姝下意识地去看,心中不由惊呼。好一个伟男儿!
挑着帘子的刘带金轻咳一声,朱轩姝赶忙用帕子将脸给遮住了,又有些舍不得看不见熊廷弼的模样,将帕子稍稍往下,露出一双眼睛来。
这个人,和父皇、自己的弟弟们都不一样,也和自己偶然见着的朝臣们不一样。大明朝绝大多数的男子都是文文弱弱的模样,虽谈不上被风一吹就走,可要叫他们舞刀弄枪,怕是连刀枪都握不住。
朱轩姝抿着嘴,看着熊廷弼抱着人轻松上车,将受伤的学子放在车中。
肩背宽阔,面容方正,眉眼间自带了一股正气。
“叨扰了。”
就连浑厚的声音都这么好听!
朱轩姝觉得自己的心就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侧过身子,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双手按在心口。
跳得好快。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烫的很。
刘带金跟着上车,帮着熊廷弼一起料理学子的伤势。“殿……小姐,这人伤得有些重,能不能调转了车头先去医馆?”
当然能!朱轩姝现在巴不得能多看几眼熊廷弼,当下就应了。她胡乱了答应了一声,深呼几口气,将帕子围着脸,重新转过身子来。
熊廷弼正认真地为那学子擦着汗,一手搭着人的手腕,似乎是在为他把脉。
朱轩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赶紧清了清嗓子。“这学子的伤势如何?”
熊廷弼抬起眼来,却见一双灵动的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便是见不着这女子的全部容貌,他也能知道这帕子遮住的乃是一副倾城之颜。
发现自己和人家对上了眼,朱轩姝赶紧垂目,收回了视线,唯恐自己的心思叫人看出来。
熊廷弼见对方收回了目光,也自觉这么盯着一位女子看很不妥当。他别开眼,面朝着车壁,道:“平时太过孱弱,需得速速送去医馆,叫大夫诊治。”
朱轩姝点点头,又想起人家正对着车壁,看不见自己的动作,“那就让车夫快些掉头去医馆。”
刘带金专心地照料着昏迷中的学子,并没发现马车中的气氛有些怪异。
朱轩姝有心想和熊廷弼攀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断偷偷拿眼去看了一回又一回。
熊廷弼乃习武之人,对周遭的事物敏锐得很,自然发现了朱轩姝的小动作。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心里默默背诵着《大学》,希望自己可以借由圣人之言而静心。
朱轩姝眼尖地看到熊廷弼腰间佩着的饰物,羞答答地问道:“这位……大哥,可也是读书人?”
刘带金直起身子,将手中脏了的丝帕丢去边上的竹篮子里,替熊廷弼答道:“方才听说,曾为督学。”她转头向熊廷弼道,“还未请教名姓。”
“敝姓熊,曾为南直隶督学。”熊廷弼转过来,对刘带金一笑,“不知二位是哪家府上的女眷?”
朱轩姝心里默默地将督学,和熊姓记下,想着回头去问弟弟这人到底叫什么。她趁着刘带金要自报家门时,暗暗地踢了一脚,冲看过来的刘带金使了个眼色。
刘带金会意地点头,看来殿下并不想暴露身份。“我们是直隶人,我家……”她看了眼紧张的朱轩姝,“我家小姐,是到京里来走亲戚的。”
朱轩姝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坐得挺直的熊廷弼,“我……奴家姓朱。”
“原来是朱小姐。”熊廷弼一笑,“朱乃国姓,大善。”
朱轩姝被这笑容给击中了,就连手里的帕子掉了都没发现。她身边的刘带金赶紧将帕子捡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贴在她脸上。
不过短短一瞬,熊廷弼就看见了朱轩姝的样貌。他扫到一眼后,就飞快地垂目,转过脸去。
果真就如自己想的那样,是个勾人心魄的好容貌。
刘带金在宫里服侍了郑梦境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瞧见?就连朱轩姝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眼下这副模样,就和宫里的娘娘向陛下撒娇吐露爱意的模样一般。
不,甚至更甚。这样的迷恋目光,刘带金甚至不曾在郑梦境的身上见过。
看看熊廷弼,再看看朱轩姝。刘带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闭上眼。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只盼着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过后就给忘了这茬才是。
后头一路,朱轩姝拼命想着话题,能再和熊廷弼说说话,都叫刘带金不动声色地给拦了下来。
将学子送到医馆后,刘带金二话不说,就拉着恋恋不舍的朱轩姝回了公主府。
“殿下!”刘带金觉得自己不得不向云和公主说明白,“那位补了官后,就是朝廷官员,和殿下不会再有任何交际了。”
朱轩姝瘪了嘴,“我知道。”她把玩着腰带,“太|祖定下的规矩,凡外戚不可任官职,连带着一家子都不行。要不然大姐姐的婚事,先前就不会那么麻烦了。”为了能让徐骥考科举,甚至还除了籍。
“我就……稍微……那么……一下。”朱轩姝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很短的距离,“那么一下。那样的好男儿,谁见了不喜欢啊。”
刘带金板着脸,“奴婢就不喜欢。”她叹了一声,无奈地对朱轩姝道,“殿下合该看清了自己的身份才是,什么人该入眼,什么人不该入眼,心中都要有数才行。”
“我知道啦,不就那么凑巧遇上的嘛。”朱轩姝拉着刘带金的手,冲她撒娇,“好嬷嬷,你回了宫可别同母后父皇说,回头定将我叫到宫里去好一顿骂。我最怕母后生气了。”
刘带金看了看她,“怕还这么做。”
“这……情生,不由己啊。”朱轩姝双手捧着脸,“要是高玉海是这个模样,我才舍不得和离呢。嬷嬷瞧见了没有?那身段,那声音,还知礼。到底是进士,还做过官儿,知进退。一路上他都没正眼看我,人也离我远远的。这要是换做姓高的,早就蹭过来了。”
刘带金恨不得拉着朱轩姝一顿狂摇,好将熊廷弼从殿下的脑子里头给摇出去。“殿下再念叨,奴婢入宫可得同娘娘说了。”
“别别,别呀。”朱轩姝噘嘴,“不过偶遇罢了,哪里就能真的成就了一桩姻缘呢。”她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只有自己才能听到,“也得看菩萨乐意不乐意不是。”
刘带金没听清后头那句话,问道:“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朱轩姝摇头,“我方才说,盼着这位熊大人补官后,能继续为百姓造福,为父皇效力。”
刘带金满意地点头,“殿下说的很是。”又不放心地叮嘱,“可万万不能再想着些绮念了啊。熊大人也不会同殿下继续交往下去的。人家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呢,岂能就被耽误了。”
这时候朱轩姝心里就得意起来了。所以方才没让叫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呀。她向刘带金打包票,“嬷嬷放心,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明镜儿似的。”
刘带金对她这话很怀疑。“今儿奴婢就先回宫去了,殿下……”
“我就呆在府里头,什么都不做。”朱轩姝亲自将刘带金送出去,嘴上求着饶,“好嬷嬷,可千万别同母后说啊。”
刘带金点头,“殿下就放心吧。”
转头到了郑梦境跟前,就把朱轩姝给卖了。
郑梦境一口茶从嘴里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刘带金,“你说什么?”外殿君臣的商议声传了进来,她赶紧捂住了嘴。等心里的激动消下去些,才压低了声音问:“姝儿看中了一位文臣?”
“可不是,能做督学的,怕是品级还不低。”刘带金很是无奈,“这要是旁的人,便是赴考学子,看中了,也就看中了。偏生……是个官儿。”
郑梦境“啧”了一声,“这事儿先别叫旁人知道。”
刘带金点头,“哪里能敢呢。奴婢回宫前,特地叮嘱了赞女,叫她这几日好生将公主给看住了。”
“这就好,赞女做事,我还是放心的。”郑梦境点点头,往腰后头塞了个隐囊,不由皱了眉犯愁,“你说,怎么姝儿的婚事,就、就这么波折呢?”
从挑驸马前,这孩子就一直不愿成婚。好不容易嫁了出去……当然,高家的事儿,他们这做长辈的也有不是的地方。可姝儿难道就做对了?多少公主出嫁,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偏她这个磨人精!
刘带金是一直看着朱轩姝长大的,她此生也不想着成婚生子,便在心里将几个皇嗣当作是自己的孩子看。现下听郑梦境提起,也不由犯了愁,“打小就盼着殿下能有份好姻缘,却偏偏诸事顺遂,就这件事,菩萨不肯叫人心里安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发慈悲。”
提起女儿的婚事,郑梦境就愁得不行。她觉得自己头上那成片成片的白头发,八成就是叫这件事给愁白的。现在心里头都慌了,这大的是这样,该不会小的,也是这个样儿吧?
朱轩媁的出生,要比前世晚了许多,生辰八字早已改了,就连命运也不一样了。她是绝无可能再嫁给冉兴让的。
“愁完了大的,还得愁小的。”郑梦境托腮,两眼发直,“真真儿女都是债。”
在外头商议完的朱翊钧走了进来,“又是那个不安生的惹你生气了?”他走到郑梦境的身边坐下,将人揽过怀里,“让朕猜猜。一定不是溆儿,他成日在朕跟前杵着呢,有点儿不对劲朕都知道。媁儿最近爱粘着太子妃,乖得很,肯定也不是。是治儿,还是姝儿?”
刘带金福了身子,无声地退了出去。
“哪个都不是。”郑梦境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就知道瞎猜。”
朱翊钧不信,在心里比着大女儿和小儿子。云和最近乖得很,那就是常常跑出宫去的朱常治了。他眯了眼,“是该给治儿挑人了。得有个厉害的媳妇儿管着他才好。成日地不在宫里呆着,就知道混跑。朕和溆儿都不知道给他背了多少黑锅。”
提起儿子的婚事,郑梦境就舍不得了。她坐起身来,挽着朱翊钧的胳膊。“可别,就是再晚几年大婚也成啊。”她噘了嘴,泪光涟涟,“这一成婚,就得封王,然后就藩。奴家心里舍不得。”
“再晚几年嘛,”她赖在朱翊钧的怀里撒娇,“便是成日不在宫里,还不是奴家想见就见了?哪回治儿敢不从宫外回来的?一旦就藩,就是再近,却也见不着了。”
朱翊钧哪里就舍得儿子离开,“好好,都依你。”太子没少在他身边敲边鼓,人在义学馆待得好好的,在民间也有了些民望,却是为天家做了不少事。
郑梦境见得逞,立刻就笑开了,“就知道陛下最疼奴家。”又在他脸上亲了下,“也疼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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