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从未想过自己见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该怎么去形容他呢?据说识字, 也对, 经商之人哪里能不识字,不会算。可那一口浓密的络腮胡子,把原本就不多的那点书卷气给盖过了, 显得是个莽人。
但要说这是个鲁莽之辈, 可朱华温眼中透着的精明又叫人不敢忽视。起码朱常溆就不敢小觑, 他已经叫朱华温的打量给弄得浑身不自在了。两辈子加起来, 他一直处于上位者,贵重无比, 凡是见的人都无比低头垂目, 从未有人如此大胆地直视过他。
朱华彬扯了扯发小的衣袖,轻声提醒, “怎好这般看着皇太子!”他有些忐忑地望着朱常溆, “仔细叫殿下怪罪了。”
朱华温却全然不在意,“侧视其人为傲, 直视其人为谦。正因为我将殿下放在心上, 才敢这么看人。”说罢,照旧不收敛地大剌剌得盯着朱常溆看。
朱常溆眯了眼。似乎并不是自己在挑选眼前之人,掂量着是否要将重任托付于他。而是面前的这个前在宗亲在看自己,够不够份量让他愿意投于门下效劳。
有意思。朱常溆笑了。
真真是太有意思了。
朱华温看够了,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咂巴了下嘴,“听华彬说,殿下想在密州建造制船坊?”
“是。”朱常溆留心观察对方的一言一行,“不知可有高见?”
朱华温挠着昨日为了见皇太子刚洗过的头, “我没去过山东,不知道。”
朱常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不过山东那一带嘛,也有耳闻。”朱华温似乎并未看到朱常溆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离朝鲜近,距倭国也算不得远。假倭不比江浙沿海猖獗——到底是靠着京畿。佛郎机人也不敢太放肆。”他眯着眼,似乎是在回忆,“算是个还安稳的地方。”
这说的却是对山东略了解些的人都知道的事儿,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朱华温笑嘻嘻地望着朱常溆,“听说殿下想重开密州市舶司,不知怕不怕晚上做梦时,叫祖宗入了梦好骂一顿。”
朱华彬脚一软,差点就跌坐在了地上,两眼发黑,头也晕晕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当时听了娘的话,将这个混账叫来京里真真是做错了事。只盼着殿下念在自己还有些苦劳的份上,别迁怒于他。
朱常溆本也同朱华彬一样的想法,不过却没朱华彬想得那般小气,动了对朱华温的怒。心里不高兴,也是有的。可后来,见朱华温的笑脸,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朱华温噙着笑,静静等对方给自己的答复。若是两人想法不合拍,这单生意,却是不做也罢。他心里固然感激天家,让他可以正大光明行商。可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朱常溆垂眼,“太|祖若是现还在世,必也会想着开关的。”
“那可不尽然。”朱华温大笑,“太|祖最恨商贾,似我这等,怕是头一个就要逐出门的。”
朱常溆知道自己猜对了,“可现在并非太|祖之时。”他毫无怯弱地直视着朱华温,努力让自己不被对方的气势给压下去,“现下只缺人,不缺钱。”
朱华温沉吟,“那密州那边儿的衙门,又怎么说?板桥能行?”
“却是不在板桥。”朱常溆先前还以为朱华温是在试探自己,故意装作没去过密州,现在是知道了对方的底细。还真没去过。“板桥近海,不过六十里。但好处,不能全叫板桥给夺了。”
而且板桥也太小了,自洪武就被废弃的港口至今,一下子无法承担太多。朱常溆想的是,在板桥附近,或是再远一些也无妨,尽量往北边儿靠。这样方建好的船,就能更快地抵达辽东。
朱常溆走至桌边,举起茶壶,从低至高拉长了出水的那一条线,将倒好的茶递给朱华温。“没有好处都叫一人占尽的道理。”
朱华温眯眼,看了朱常溆良久,才将茶接过。“说的在理。”
朱华彬在一旁抱着手,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不过此时不便自己插嘴,还是知道的。
朱常溆见他接了自己的茶,便知朱华温这是应下了这事儿,心口一松。一桩大事且算是定下了。
“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朱华温压低了声音,“密州那儿的人手可够?造船坊没有大量的匠人,可不足够支撑起来。倒是不求衙门开个后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万幸了。”
朱常溆弯了嘴角,“如何同衙门打交道,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这,本就是机密之事,非是皇商。否则何不寻内监去。”
“谁知道呢,天子心里的道道可比我多。”朱华温撇嘴,“谁晓得会不会是先前的税监闹得太过,不敢了呢。”
朱华彬要被这发小的口无遮拦给打败了,在一旁不断地咽着口水,求老天爷能开开眼,最好赶紧叫这人给哑了。
朱常溆并未计较,只道:“你心中有数就好。”想了想,还是安了朱华温的心,“山东不缺人,不过匠人就不一定了。若你能有本事从江浙的造船坊挖了人来,也无不可。”
工匠乃是贱籍,祖祖辈辈都打了这个烙印。就好像那些屯兵一样,都为世袭。只武将好歹能算是个有品级的,同这等贱籍的不好比。是以匠人有了机会,就想赶紧脱了这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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