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主上这一次才没有如同以往一样制止得了那些为了中原正义而不惧死亡的“侠士”们,所以他才会这么担心主上一睡不起……
只是他没想到,竟会让主上这么……哀伤。
“属下任主上杀刮!”墨衣带着不悔的决心,向白雎重重磕下了一记响头。
他不后悔他这么做!因为若他不这么做,今日的藏剑山庄,必会受武林围攻!主上或许就不仅仅是沉睡三天这么简单而已了!
“墨衣,我知道你给我下药。”白雎并未觉惊讶,只是靠着床架微微笑着,只是这笑容看着浓浓的无奈与哀愁,“我知道你是为了藏剑山庄好,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墨衣抬头,惊愕地看着白雎,主上……知道!?
“我怎么会责怪你。”白雎扭头平静地看着墨衣,轻叹一口气,“可是墨衣,你可曾想过,这些气势汹汹冲到苗疆誓要将五毒教铲除的勇士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我制止他们,又岂止是只为了不让阿誉伤心,他们这是……将命自己送上圣山。”
墨衣震惊,“主上,属下……”
“什么都不用说了,事情既已发生,再说又有何用?”白雎掀了身上薄被,下了床走向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昂头看苍穹中的银月,淡然道,“这不是墨衣的错,或许你做的是对的,至少在十年之间,圣山与中原武林,都会相安无事,倘若,圣山没有向中原武林报复的话。”
圣山会报复吗?
阿誉……会恨他吗?会冲到扬州来质问他吗?
就算是兵戈相向,她还会再见他吗?
忽然,屋外有家丁恭敬的声音传来,“庄主,前厅有客求见。”
白雎负手而立在窗前,淡声道,“说我身体不适,请来人回去吧。”
家丁迟疑,而后有些紧张道:“可是庄主,那姑娘说非要见到庄主不可,否则她就赖在庄里不走了……”
白雎心下只觉烦躁,一向和善的语气骤然变冷,“轰走。”
家丁就算再蠢也知道白雎心情不佳,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好吧,这个姑娘来的不是时候……
**
苗疆,王都。
回到王都后的烛渊变得极为沉默,若不是他嘴角已然挂着旬日里的浅笑,龙誉都将以为她的阿哥变了一个人,平日里她有时会嫌他太过唠叨,可如今她听不到他可恶的叨叨,心却是觉得不安。
又到了每月需经的那一日,月色浓黑之时,龙誉在确认烛渊已经睡下之后,先在门外朝殿内吹了一支迷香后,小半个时辰后才轻轻推开微掩的门木,悄无声息地掠进了殿内,点燃一盏豆油灯,捧着豆油灯悄声来到了烛渊床前,先将豆油灯放到床头边上的小几上,而后坐到了床沿上。
“阿哥。”龙誉抬手抚上烛渊的额,眉眼,鼻梁,薄唇,最后将掌心停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看着他垂散在枕上的白发,心不由自主地生疼,“阿哥,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很想很想到中原去,可是,原谅我,我不能让你去,即便我也想与阿哥在走一趟中原。”
“可是阿哥,我不想看你难过,我不想看你沉默,我习惯了你唠叨的嫌弃抱怨。”龙誉一下一下摩挲着烛渊的脸颊,心疼道,“阿哥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曾想过会得到沉睡中的烛渊的回答,龙誉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自言自语,良久,龙誉才从怀里拿出一支半巴掌大的白瓷瓶,将一颗药丸倒到掌心里,而后一手捏住药丸,一手掰开烛渊合起的牙关,只是这一次,龙誉未能成功的捏开烛渊的牙关,终只能将药丸放在自己嘴里,随之俯身贴上烛渊凉薄的唇瓣,用舌尖顶开他的牙关,将口中药丸渡到了他嘴里。
只是还不待龙誉抬起他的下巴令他将药丸顺利吞入肚腹中,烛渊已自行将药丸咽下。
龙誉惊愕,双手撑在烛渊枕头两侧还未直起身,便看到一双墨黑璀璨如星空的眸子,竟是烛渊慢慢睁开眼睛!
只见那一双墨黑的瞳眸里,没有惊讶没有困惑,更没有丝毫困倦与迷蒙,就像……他从未睡着过一般!
“阿……哥!?”龙誉完全怔愣住,就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愣愣地看着烛渊,错愕、慌乱与不安在她脸上一一晃过。
阿哥没有睡着!?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经吹了迷香的,那是能让人陷入极度沉睡的迷香,怎么会无效?若说这次的迷香无效,那么上次呢?上上次?以前的每一次呢!?
若真是如此,那之前的每一次,阿哥其实都没有睡着!?
怎么……可能?
“阿妹。”烛渊温柔地微微扬起嘴角,伸出手揽住了龙誉的肩,将她搂到了怀里,让她睡在自己的胸膛上,听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难道阿妹忘了我的身体百毒不侵么?就连天下最毒的毒药要伤不了我分毫,阿妹吹的不过是区区迷香,纵使那是天下最厉害的迷香,又岂会让我真正沉睡?”
龙誉伏在烛渊胸膛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时间忘了所有的思考,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想法,阿哥没有睡着,阿哥没有睡着……
那她这些年在他沉睡时与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其实都是听到的,那就连那一句话……他也听到了吗……
“自三年前我醒过来之后,我就没有在阿妹的迷香中真正地沉睡过。”烛渊搂着龙誉的肩,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声音轻浅,生怕会把他怀中人儿吓着一般,“所以阿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到,我都知道。”
“包括是阿妹手上的药是谁给的,也包括……”灯火在烛渊墨色的眼眸中跳了跳,只听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春风化水,“我的命。”
“阿哥,不要说不要说!我不要听!”龙誉忽然如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抓紧烛渊的手臂猛地摇头,声音颤抖得厉害,继而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双耳,仿佛如此就能忘却她不想承认的事实一般,“阿哥,我不想听……”
“阿妹……”烛渊将龙誉捂在耳上的手轻轻拿开,依旧温柔道,“阿妹,这是你我始终要面对的事实,不是么?”
“就算是事实我也不要听!我这些年之所以每次给阿哥喂药时都点迷香,就是不想让阿哥知道这个事实!可是……”龙誉紧紧揪着烛渊胸膛上的薄衫,痛苦心疼得连声音都控制不住地颤抖,“阿哥为什么要醒着,阿哥为什么要知道……”
“这种事情,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阿哥为什么要知道……我不想让阿哥知道的……”
“阿妹不想让我知道,是想自己一人独自承受么?”
“是的。”龙誉毫不犹豫地咬唇点头。
烛渊微微闭起眼,蓦地将龙誉搂得更紧,“好,我不说了,既然阿妹不想听,以后我都不会说。”
“阿妹既然觉得难受,就继续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烛渊亦是心疼地用下巴蹭了蹭龙誉的头顶,温柔似水,“我不过是不想阿妹自己这么难受,是阿妹心中的悲伤让我再也假装不了沉睡。”
“我怎能让我的阿妹独自伤悲。”烛渊将掌心贴到龙誉光洁的脸颊上,轻抚着,安慰着,“阿妹,没事的,不要紧的,我并未觉得难过,所以,阿妹也不要再为我觉得伤怀,我会陪着阿妹的。”
龙誉紧咬下唇,哽咽无声,用力点头。
只要他在她身边,不管什么事,她都能承受的,能承受的……
**
烛渊拥着龙誉入眠,她温暖的体温便是他最好的迷香,令他一夜好眠。
只是当烛渊次日醒来之时,身边却没了龙誉的身影,竟令他一瞬间坐起身,眸光低沉。
她从不会在他醒来之前离开他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她也不会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平日里就算她先于他醒来,也定会挠醒他,告诉他她离开了。
从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这般。
“阿妹?”烛渊摸着身旁早已没有任何温度的薄被,对着空荡荡的后殿轻唤了一声,他竟然睡得那般熟,竟是连她离开他的胸怀都没有任何察觉。
心下,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想要静下心来以眠蛊感受她的去向,竟心乱如麻地什么也感受不到。
阿哥,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我不想你为布诺的死这么难过。
忽然,烛渊如乱麻般的心闪过龙誉昨晚蹭在他颈窝里小声得不能再小声说的话,他则是轻吻她眉心说阿妹又开始多愁善感了,她不再言语,他便搂着她静静睡去。
难道——
烛渊极少有地将眉心紧紧蹙起,掀背下了床,赤脚便往外走,只见他的脚步有些紊乱,与他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全然不一样!
他第一次知道,他平静的心也能如此慌乱。
傻阿妹,我并不需要你特意为我去做些什么……
**
龙誉解下盘起的长发,梳成一股斜倚肩头的长辫,换上做姑娘时穿的宅衣短裙,将烛渊送给她的两个小陶人中的他揣在怀里,驾着她的黑马,飞一般地往幽潭草泽的方向冲去。
龙誉去了中原,去了临渊城,决绝地将那聚集在临渊城的所有还欲杀往圣山的武林人士一一抹除,那一日,临渊城如染血,哭声喊声连片,人人恐惧,唯有一个背部早已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腥风血雨中一声声喃喃着“报应啊报应”。
当龙誉夺过一把利剑将面前最后一个敌人的脖子抹开时,她亦“噗”的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拄着手中长剑单膝跪倒在地。
当她决意踏入中原的那一刻,她为的不仅仅是她阿哥心中的仇恨,亦涵盖了她对中原人的仇恨,中原人欺凌苗疆太多太多,过往的已不可计数,如今中原人毁掉的不仅仅是布诺的性命,阿哥心中那本就令她心疼的人世之情,毁掉的还有独空的双腿,以及她对中原的最后一点点隐忍。
不是她不恨,不是她不想替圣山那惨死的兄弟报仇,是如今的她不再是从前肆无忌惮的她,她是苗王,她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苗疆的安危,她就算再如何对中原人恨之入骨,如今能做的,也唯有忍。
若说布诺的死已让她有些控制不住心中那被仇恨控制着的杀心的话,那独空已废的双腿就是将她心底的仇恨之火点燃,独空没有功夫,几乎可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面对这样没有任何威胁性的人,中原人的武器是如何砍得下手!?
所以,她忍无可忍了,她的阿哥不能杀,那她就连带着阿哥的仇恨一并杀了这些非将圣山置之死地不可的中原狗!她要为阿哥悲伤的心报仇,为布诺报仇,为独空报仇,为圣山报仇!
此刻她不是苗王,她只是龙誉,苗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天不怕地不怕敢于为了苗疆而独闯中原的龙誉!
“噗——”龙誉拄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却又是再喷出一口鲜血,没想到这群渣滓之中也有能伤她的人,不过终究还是可惜了那好身手,还是得做她的手下亡魂。
她从不滥杀,可是这一次,她做不到,因为苗疆无辜之人何其多,她也从未见过哪个中原人会手下留情,当然,只除了她的小哥哥。
呵呵,她这么残杀中原武林人,那早已与她形同陌路的小哥哥,应该会恨她吧。
“阿誉。”
就在龙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震惊抬头,即刻是一袭白衣胜雪的熟悉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十步开外的地方。
不是她的小哥哥,还能有谁?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依然的俊逸,依然的眉目温柔,只是眉目之间多了一分沧桑。
白雎就在龙誉面前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在横陈着尸体的血水中站定,不再往前靠近她,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这就是如今他和她之间真正的距离,再也靠不近,他亦不再强求拉近这一段距离,他亦没想过他们还能这么面对面相见。
只是,他今次与她的相见,不是为了自己那自私得可笑的念想,而是为了整个中原武林,因为,她向中原武林复仇来了,为五毒教复仇来了。
“苗王陛下,圣蝎使,还是五毒教主?”白雎静静看着龙誉,神色沉肃,“阿誉,我现在该叫你作什么?”
“藏剑山庄少主,庄主,还是武林盟主?”龙誉挺直身子,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亦是静静地迎着白雎的目光,冷静道,“小哥哥,我现在又该叫你作什么?”
他们再也不是从前在苗疆无忧无虑生活着的少男少女,如今的他们,一个代表着苗疆圣山,一个代表着中原武林,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已回不去从前时光,他们注定……只能成为敌人。
“庄主大人,你中原人攻入我苗疆,杀了我圣山不知多少弟兄,如今,我也将这份血杀如数奉还给你中原,我为我圣山惨死的弟兄报仇,庄主大人亦是来为你的中原弟兄报仇,那么——”龙誉的心刺痛难忍,面上却是冷冽决绝,抬起手中染血的利剑,指向白雎,一字一句冷声道,“拔剑吧,只要庄主大人取得下我的命。”
“阿誉……”白雎的眼眸被龙誉手中染血的利剑刺痛,仿佛那锋利的剑尖已刺入了他心房一般,心疼得难以言喻,并没有拔出腰上佩剑,终是释然一笑,“苗王陛下,不,或许此时此刻称陛下为教主大人比较妥当。”
“白某并不是来与教主大人一决高下的,我武林弟兄攻入圣山伤了贵教弟兄,教主大人如今也亲手斩杀了我武林不少弟兄,即是如此,你我就谁也不追究,就此当做两清了如何?”白雎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沉静,他不想让他心中的阿誉看到他懦弱不舍的模样,“今次我来见教主大人,是想与教主大人做一笔交易。”
龙誉亦是心中难受揪痛得紧,定定看着白雎,沉默半晌后冷静开口:“什么交易?”
“十年之内,圣山五毒与我中原各派,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欺你,你不犯我。”白雎将宽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面上却平静如水,“教主大人,是否信得过白某?”
“好,我相信白盟主说的,那么,我先以血为誓。”龙誉注视着白雎的眼眸,而后左手握住手中剑刃,面不改色地用力一拉剑柄,鲜血即刻如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滴落在地,只见她以血掌起誓,“我发誓,在我龙誉有生之年,圣山五毒教徒绝不踏入中原一步!”
白雎看着龙誉那在日光下不断滴血的掌心,心疼得近乎无法呼吸,却是冷静地抽出腰间佩剑,以同样的方式划开自己的掌心,同样以血掌起誓,“我白雎以藏剑百年名声与武林第六十七代盟主之血起誓,十年之内,中原武林人士,绝不进犯苗疆与圣山一步!”
话音落,两只血掌重重一击,如此便算是圣山与中原武林互不进犯的盟约达成,她不知道为了这个盟约小哥哥要做出多少努力,她只知道,她只需要相信他就好,因为在这真正决绝的最后一刻,他依然已不伤害她不伤害苗疆的方式帮了她,十年安平,足够圣山再次强大起来,足够了。
“那么,还请教主大人即刻离开我中原土地,倘若教主大人再在我中原多做停留多杀我弟兄一人,我便会毫不犹豫地向教主大人拔剑。”白雎沉沉静静地看着龙誉,抬起手中的剑指向她的身后,第一次在她面前用冷得近乎冰寒的声音道。
他怕他不用这样的态度他就会不忍心不舍得,可他必须在这一刻将他所有的不忍心与不舍得全部放下,他已决定,今生再不见她。
“告辞!”龙誉拳掌相击以江湖礼仪向白雎微微垂首,决然转身。
白雎定定看着她的背影,直至她在他的视线化作一个黑点最终消失,他才昂起头面向如洗碧空,紧紧闭上了双眼。
从前,她毫无保留地待他,他却骗了她,她寻他千百度,他却迟迟不见她,如今他哪怕自己痛苦也要用尽一切办法帮她,当做是他欠她的,还给她;烛渊救他一命,他亦救了烛渊一命,当做是他还给他的,因为他不想欠他的。
自此,他和他们,他与苗疆,再无瓜葛。
自此,他们之间的所有关系将如剑斩情丝,他们将是真正地形同陌路,成为真真正正的陌生人,甚或可以说是,敌人。
这样,也好,他们之间,谁也不再欠谁。
这样,是最好的……
“驾——”龙誉用力甩着缰绳蹬着马肚,往苗疆的方向奔去。
从此,她再不踏入中原一步!
或许,她和小哥哥之间,这才是最好的结果,谁都……不再欠谁。
“吁——”就在龙誉在茫茫官道上驾马狂奔时,却在一个大转弯时骤然勒马,致使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只因,面前道路上,出现了一个黑色身影,而这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阿哥。
在马匹的前蹄重新落回地上时,龙誉骤然扔了马缰翻身下马,朝烛渊飞扑过去,重重撞到了他怀里,开心地叫着他,“阿哥!”
这天下间,只有她的阿哥能做到不论她去到哪儿都能找到她,都能这么温柔地搂着她,真好!
烛渊被龙誉这么用力的飞扑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才搂住她娇小的身子站稳脚步,只见烛渊面色阴沉,语气不善道:“阿妹,我许你擅自离开我身边了么?”
“我只是不想看到阿哥难过,我想为圣山报仇,为布诺为独空报仇。”感受到烛渊阴沉的怒意,龙誉缩了缩脖子,讨好似的在他怀里蹭了蹭,“阿哥不要生气,我不是好好的出现在你面前了吗?”
她知道,他在为她紧张,在为她担心,在为她觉得不安,而她正好喜欢他对她的紧张担心和不安,她喜欢他对她的在乎。
感受到怀中龙誉的真实存在,烛渊冷硬的眼神才慢慢缓和了下来,语气却还是冷冷的,“阿妹,你的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龙誉听到烛渊的话立刻将手背到身后,然后在烛渊冷冷的目光中又乖乖地将手伸了出来,伸到他面前,烛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她掌心两道皮肉微微外翻的深深血口子后,转身走到了自己的白马身旁,取下挂在马背上的褡裢,取出两只小陶瓶和白棉布条,才又重新走回龙誉面前。
烛渊拔开一只陶瓶的瓶塞,一瞬间只闻一股清淡的酒香扑鼻,而后将瓶中酒一下一下地浇到龙誉手心那略显狰狞的血口子上,只见烛渊每倾出一些酒,龙誉就咬唇拧眉倒吸一口凉气将手往后缩一分,缩到无处可缩时,龙誉才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道:“阿哥,疼。”
“疼?”烛渊微微挑眉,丝毫不觉疼惜,反倒满嘴讽刺,“阿妹还知道疼?那为何方才自己要下手这么重?”
龙誉心一抖,紧紧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哥怎么知道这口子是我自己剌的?”
“因为我还有脑子还不蠢。”烛渊轻哼一声,仿佛龙誉问了个蠢问题一般,用酒将她手上的伤清洗干净后才拔开另一个小陶瓶的瓶塞,将那米白的药粉毫不柔情地洒在伤口上,掌心传来的刺痛让龙誉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被烛渊捏住指尖让她无法再往里缩手。
龙誉看着烛渊粗鲁中又不乏温柔的举动,昂头看他,有些踟蹰道:“阿哥,我刚刚替圣山做了一个决定。”
“嗯。”烛渊淡淡应了一声,开始在龙誉掌心缠上棉布条,龙誉咬咬唇,“阿哥就不问我是什么决定吗?阿哥就不怨我胡乱替圣山做决定吗?”
烛渊没有回答,只是单手专心地替她的伤口绑上棉布条,末了才抬起头,温和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阿妹做的决定只会是对圣山好的而不会是害圣山的,既是好事,我为何要怨怪阿妹?”
“至于是什么事情什么决定,阿妹想说的话自会与我说,我又何须急着问?”烛渊柔柔而笑,“可只要是阿妹做的事与决定,我都相信着。”
龙誉的心因感动而猛烈跳动,猛地抬手去捧烛渊的脸,一时忘了自己手上有伤,直被烛渊坚硬的颔骨碰得疼,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后还是毫不犹豫地用力捧住了烛渊的脸,继而踮脚在他凉薄的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笑得开心,“阿哥,我们回苗疆,再也不来中原了,这辈子,不,是永远不来了。”
“嗯。”烛渊嘴角微微勾起。
“我们回去生娃娃!我要生娃娃!”龙誉忽的又搂住了烛渊的胳膊,用力地又扯又摇,晃得烛渊的身子直跟着摆。
“好。”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又还有什么是不答应的呢?
**
阁罗凤与龙誉保持着书信联系,书信由青葛亲送,信中皆为南诏国力的恢复情况,龙誉从未给阁罗凤回过一封书信,一直保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
苗疆的日子依旧很平和,秋收,秘密征兵,练兵,欢庆苗年,转眼,又到了深冬时节。
当苗疆飘飞起第一片薄薄细细的雪花时,阁罗凤的书信正好到来,只是这一次送来书信的人不是青葛,而是龙誉从未见过的男子,年纪与青葛相仿。
虽说对这次送来书信的男子并不相识,可又总给龙誉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可究竟在哪儿见过呢,她却又如何都想不起来。
可,重要的并不是她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个男子,而是这是一个她并不相识的陌生男子,她不相信阁罗凤会将那么重要的书信交由一个未曾与她谋面的陌生男子送来,若说这男子真是阁罗凤派来的心腹,那么换下青葛的理由呢?若说这男子不是阁罗凤派来的人,那么书信又为何在他手上?青葛又在何处?
敢在她面前作祟的人,还真是有胆,有意思。
于是,果不其然,在男子将书信呈上给她的那一刻,一把匕首也向她急刺而来!
龙誉勾唇冷笑,不自量力,轻而易举地抬起右手,再落下,男子手中的匕首叮的一声掉落在地,继而是他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瞬间僵死,然而奇怪的是,男子的嘴角竟挂着满足的浅笑,面上丝毫没有惊愕与恐惧的神色,反倒是奇怪的安然之色。
龙誉这才发觉到男子方才握着匕首向她刺来时的举动有多么的拙劣,而看他的模样,却又像是身手极佳的人,如此想来便觉得他方才的举动是故作的破绽百出,就好像是……等着她杀了他一般。
可这世上有谁是迫不及待地送死的?还是这么一副面目安然的模样,难道他真的是期待着她杀了他?可能吗?天下间会有这样的人吗?即便有,又为何要期待着送死?又为何偏偏选择死在她手上。
就在龙誉为自己心中的疑惑不得而解时,黑泥背着腿脚受伤的青葛出现,青葛在看到已然僵死在厅中的男子时震惊不已也怒恨不已,也是那时龙誉才知道男子名叫顾连风,是二王子诚节的人,看来那阴森森的二王子仍旧不见得南诏好。
可他既然见不得南诏好,直接杀了阁罗凤不是更直截了当,何必千里迢迢派人来杀她?而且还是个光有好身板而无实用的人来?非但杀了不了她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还是个似乎迫不及待等着她取他性命的杀手?
龙誉即便困惑不解,却也未打算深究,毕竟他已死,而她还活着,想杀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况且她对那个二王子诚节没有兴趣,对他的人更没兴趣,死了便死了,所有想杀她却反被她所杀的人,皆是死不足惜,这个男人亦是如此。
只是,顾连风这个名字,总觉得似乎在哪儿听到过,可具体在何时何地听到过,她想不起,就像他的人一般,她始终想不起她是否在哪儿见过他。
连风的出现以及死,得到的只是龙誉稍微的注意,很快便被忘却,就像她的生命里从来没出现过一个名叫顾连风的愚蠢杀手一般。
在顾连风心里,她是恩人是幻想中的情人是永远无法触及的美梦,而在龙誉心里,他连一个过客都算不上,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救过一个名叫顾连风的少年,他的死,在她眼里,与一片树叶自树上飘落而下无甚区别。
那一年那一天,她救了一个名叫顾连风的少年,却不知那个少年会将她深深记在心里,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一个名叫顾连风的中原少年一直偷偷地爱着她,为了她不惜与同为恩人的殿下反目成仇,为了她不惜将自己的命亲自送到她手里,只因为他不想受他敬爱的殿下所逼而伤害她,所以他选择这样的方法了结自己,既不会伤她也不会伤了殿下。
可,直至最后,他心中所惦念之人都未有想起他是谁,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想起。
龙誉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年那一天,她救了一个少年,却也在无形中杀了他。
或许,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没救过他,他就不会一直夹在诚节与任何事情之间痛苦地活着,也就不会这么痛苦地了解了自己。
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捉弄人这么可笑,让人无可选择,也无从逃避。
**
转眼,两年已过,又到了莺飞草长之季。
两年里,南诏在皮逻阁父子的经营之下,仅短短两年时间竟是由一个动乱之部一跃成为洱海最强的部落,的确不负龙誉所望。
而那在两年前被镇压下的内讧也没再弹跳出来,一股股余孽势力皆被铲除得干干净净,据说是因为南诏王皮逻阁再一次将二王子诚节贬做平民,并将他驱逐出南诏之后,南诏才这般迅速地好起来的。
也只有阁罗凤、龙誉以及烛渊三人心知肚明,那是因为吞情蛊的作用,将皮逻阁对诚节的全部情感吞噬掉,才使得他将诚节这一块心头肉完全割舍,否则南诏永远没有平和可言,更枉论变成如今的国力强盛。
在巫神殿前青翠丛中开出第一朵火红的山踯躅时,龙誉两年来第一次给阁罗凤传信,当然书信是由她口述,由烛渊代笔的。
当年离开南诏大王子府前,她就已与阁罗凤定下时间,两年,只给南诏两年时间来恢复国力,毕竟南诏的财力根基尚在,且南诏的常备军数量虽然不大且各处皆有分布,但战斗力很强,尤其是精兵“罗苴子”,否则也不能在南诏内政最乱的时刻还能赢得蒙巂一战,所以只要整肃的内政,规整好军兵,恢复好民生,南诏定能迅速恢复国力。
那么如今南诏不仅恢复了国力,并且还一跃成为洱海的第一强,她与阁罗凤之间的交易就该进行下一步了,毕竟她给自己定的三年就剩下最后一年而已了,她不能等,苗疆也不能再等了,她要将苗疆境内的所有大唐军兵统统驱逐干净!
龙誉将烛渊写好的书信捏在手里,却又思前想后地拿捏不定让谁人去送这密信了,虽说身边人都可相信,但却不代表都能让他们知道她与南诏间的交易,于是便来来回回地在烛渊面前走动,看得烛渊烦不胜烦,末了嫌弃道,让黑泥小娃去。
龙誉一怔一惊再一喜,立刻欢快地搂住烛渊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猛夸几声阿哥真聪明,而后找黑泥去了。
而后,阁罗凤快马加鞭地赶到苗疆王都时已是半月之后。
龙誉亲迎了阁罗凤之后,只是小小地与他寒暄了一番,便即刻命人上了酒菜,权当做给他接风洗尘,并让他好好休息一夜,所有事情翌日再谈,阁罗凤也不推拒,毕竟他一路快马加鞭而来身子乏得很,必须好好睡上一觉才把精神气恢复。
于是,阁罗凤大快朵颐地享用了龙誉命人为他准备的饭菜之后,冲洗一番身子便沉沉睡了去,次日辰时,在黑泥的带领下来到了军议厅,阁罗凤看到厅殿门楣上苗语书就的军议厅三字,微微震惊,而后神色庄肃地踏了进去。
他们之间的交易,终于要真正开始了。
偌大的军议厅冷冽庄肃,只见面对着大门的一面墙上垂挂的是可墙大的苗疆地形图,前置一张长方桌案,当为主帅之位,右边一面墙则是如今天下形势的地图,东为大唐西为吐蕃,中间为苗疆,西南为洱海,右面墙前整齐地摆放着兵器架,其上插着打磨得锋利的格式兵器,而左边一面墙上,则是满满一面墙的军规,然而却不是书写在纸张之上再垂挂到墙壁之上,整片军规,均是一字一句雕刻在墙上,那弯折的棱角,坚硬的笔锋,书写的就像是苗疆军兵的军魂,再有就是摆放着左面墙前的约摸三丈长一丈宽的写放山川以及沙台,整个军议厅,无疑不彰显着军之凛冽正气,使踏进这军议厅的每一人皆深感苗疆军魂的勃然凛冽。
此刻,龙誉就站在写放山川台子前,见着阁罗凤,抬手指着摆放在主帅台坐下方的案席向阁罗凤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阁罗凤抱拳拱手示谢,便大步走到了桌案前,龙誉亦含笑走到了主帅席后,再一次道一个“请”字,两人便同时落座。
然,尽管是如此严肃的军议厅,如此严肃的两人,偌大的军议厅还是有些奇怪的气氛,就比如那至始至终都坐在阁罗凤对面案席悠闲煮茶的烛渊,就连阁罗凤进到军议厅时他连眼皮都未掀一下。
阁罗凤似乎已习惯被烛渊把他视为无物的态度,丝毫没有在意,在进门那刻向龙誉拱手示敬时亦友好地向烛渊抱拳躬身见礼,而这样的烛渊对于龙誉来说早已是见怪不怪之时,于是龙誉与阁罗凤两人自动将烛渊视作不存在,坐下之后便立刻切入主题。
“没有向任何人宣张殿下的到来,不知殿下可否在意?”龙誉坐下之后含笑向阁罗凤淡淡道,两年时日,这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王子,沉稳更甚从前,练达也更甚从前。
阁罗凤亦微微一笑,“苗王陛下若是想听我说这些虚的,我也不敢言说,我深记得在陛下与大巫师面前,不能多言废话。”
“想来是蒙舍恢复得极为不错,殿下也才有这般小小的逸致与我说这样小小的戏语,与两年前那满口废话连篇的殿下几乎不是同一人。”龙誉浅笑。
阁罗凤微微垂首,“让陛下与大巫师见笑了,蒙陛下与大巫师所助,蒙舍如今,很好。”
如今的蒙舍,与两年前的蒙舍,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天壤之别。
“既然当初我的决定与我阿哥的预言没有出错,那么现下是该殿下来兑现你对我对苗疆的第一条承诺的时候了。”龙誉注视着阁罗凤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得极为清晰地缓慢道,“以蒙舍之力,让驻扎在苗疆的唐军全部退出苗疆。”
“我也是正是为兑现我对陛下的这第一条承诺而来。”阁罗凤面色严肃,“我已想好了如何兑现自己诺言的方法。”
烛渊在煮茶,沸腾的茶水在陶壶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回荡在安静的军议厅内,只见湿热的白烟从壶口不断喷出,烛渊笑着将陶壶从小陶炉上拿下,将面前的三只空茶杯一一斟满,继而捧起其中一只茶杯走到阁罗凤面前,微微躬身将满了茶水的陶杯搁在他面前,淡笑道:“王子殿下,上次用茶水招待你,这次依然用茶水招待你,殿下尝尝看我这两年来煮茶的技术是否有进步。”
“多谢大巫师的盛情招待。”人生第二次喝到苗疆大巫师亲手煮的茶,这天下间,只怕除了苗王陛下,再无人能有这样的待遇,他阁罗凤还真是修来的福气。
“啧啧,盛情可不敢当。”烛渊再捧起第二杯茶,笑眯眯地递给龙誉,“来,阿妹也尝尝。”
龙誉接过茶杯时忍不住白了烛渊一眼,烛渊只是笑吟吟地权当没看见,他现下在这军议厅,不像个参与者,倒像个端茶倒水的存在。
“巫师大人煮茶的技艺较两年前来讲,的确是……变化很大。”阁罗凤轻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汁,心里斟酌着用词,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两年前那杯茶,实在是……难喝得他至今还记得那涩得不行的味道,以致他现下看到这大巫师把茶杯放到他面前,心都不受控制地突地跳了一下。
“啧啧啧,瞧殿下的口气及模样,看来我煮茶的技艺真是飞跃地进步了。”烛渊站在厅殿中央,捧着自己的茶杯,笑吟吟地扭头看龙誉,“阿妹,你说是不是?”
烛渊兀自说完话便开始慢悠悠地在厅殿内走来走去,龙誉盯着他,将握着茶杯的手收紧得咯咯作响,烛渊毫不在意,龙誉最终狂暴,将尚未喝过一口的茶杯重重搁在长案上,而后“啪”的一声用力一掌拍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杯中的茶汁撞荡着杯壁洒到桌面上,只听龙誉怒喝道:“阿哥你要不坐下要不去边!不准晃悠!”
烛渊此刻正好走到阁罗凤面前,听闻龙誉的怒喝,立刻顿住脚步,然后一脸幽怨地扭头看她,“阿妹,你这是嫌弃我呢?”
“噗——”阁罗凤顿时被茶水呛到,而后非常不给面子地一口茶喷出了嘴。
“啧啧,殿下,你怎能如此的脏?”烛渊一脸嫌弃。
“……咳咳咳咳……”阁罗凤喷完茶后是猛地咳嗽,烛渊立刻退开他面前,走回了自己的案席后,倚靠着身后的梁柱轻呷一口茶,浅浅而笑,“阿妹是让我说正经的是么?”
“那好,我说正经的。”烛渊眼角的笑意忽然凉了几分,“大王子殿下,你是要用什么办法不伤苗疆一分一毫地让唐军从我苗疆撤走?”
“别忘了,这停驻在苗疆的唐军,当初可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吞灭蒙舍用的。”烛渊笑意深深,“殿下,你要怎么做呢?”
“上月,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青海湖西击败吐蕃,吐蕃与大唐持续八年的虚假和平真正结束,如今的大唐和吐蕃正是水火不容时,吐蕃拼命扩张,除了蒙舍以外的洱海所有部族已完全向吐蕃倾倒,大唐如今既要忙着打吐蕃,又要防着吐蕃把整个洱海一齐吞并,哪里还顾得着蒙舍对它是否完全忠心。”谈及军兵正事,阁罗凤从容稳静,“我想,大唐这个时候最想要的不是防着蒙舍,而是需要这洱海部落里独独归附于它的蒙舍的力量,陛下,大巫师,不知我分析得可对?”
龙誉捧杯而笑,晃了晃杯中茶,“若是连蒙舍都向吐蕃倒戈,大唐便将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对洱海的控制,殿下分析的,正确得很。”
“所以,当此之时,只要蒙舍向长安呈上请求,我想,长安若是不愿意失去对洱海的控制权的话,应当不会拒绝蒙舍的请求。”阁罗凤自信一笑,又喝了一口清茶,“毕竟不管蒙舍国力变得如何强大,土地在那儿人口在那儿,军兵不增,若是面对五诏以及吐蕃的军队,首先在数量面前就会输一大截,那再往后又如何?”
“我想,在大唐与吐蕃如此水火不容的时刻,长安绝对不想在洱海做任何冒险之事。”阁罗凤目光毅然地看着身怀王者霸气龙誉,缓慢而清晰道,“蒙舍会向长安请求调集兵力支援蒙舍,一统洱海。”
这两年间蒙舍对洱海其他部族采取以乱掩静,以弱掩强的邦交之策,制造假象,让他们以为蒙舍内乱愈演愈烈,勉强存活着也是苟延残喘,乱其试听,以让蒙舍真正崛起给他们发起进攻时能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甚或给其致命一击,由震慑,再到一统。
这是龙誉两年前给阁罗凤的建议,让他做所有事情都尽可能秘密,尽可能不让其余部族有所察觉,避免锋芒还未成熟就已太露招来真正的杀身之祸致使南诏真正灭亡于其余部族的围杀中。
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南诏不堪一击不足畏惧的效果,如此才能避免在其恢复国力齐肩再受外来战乱的祸害以致拖长恢复时间甚或暴露其正谋划着足以让洱海翻天覆地的大计。
如今,南诏的实力,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条件已足,时机已成熟,的确到了南诏征战西南一统洱海的时刻了。
“殿下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吧,呵呵……”龙誉轻轻一笑,饮尽杯中茶,“我亦同殿下一般,一直期待着这一天。”
“如今照殿下的话来说,殿下向大唐请求地支援蒙舍统一的军兵是驻扎在苗疆的三万步骑兵,这个我不置可否,我相信殿下定会完成以命做出的承诺,可是——”龙誉放下茶杯,在长案后慢慢站起身,走到了案前,抬眸注视着阁罗凤,声音沉沉,“殿下可有想过,这些军兵在苗疆呆了整整六年,不争不战不练兵,已然是朽兵一支,就算到了蒙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非但如此,甚或可能拖累蒙舍,就算是这样,殿下也不在乎吗?”
“啪啪啪……”突然,三声轻轻的击掌声响起,烛渊倚柱而笑,“阿妹将问题的厉害剖析得真是精彩,大王子殿下,若是这三万朽兵到了蒙舍,你又当如何做呢?”
阁罗凤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抖了抖,微微垂下了眼睑,似乎在沉思,再抬眸时,褐色的瞳眸中没有丝毫犹豫与畏惧,只有坚定的清亮,“这个是蒙舍自己之事,蒙舍自当能解决好这个问题,陛下与大巫师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我怎会让那些大唐朽兵损我蒙舍,更不会让他们妨碍到蒙舍的一统大计。”
“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龙誉慢慢走到厅殿中央,笑意忽然变得深深,“听闻姚州都督府的兵力不错,不失为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殿下,你觉得呢?”
“再加一个长安派来的御史,够用了。”龙誉说得悠然。
姚州!?阁罗凤心中一惊,眸中瞬间闪过惊喜,连忙站起身向龙誉抱拳躬身,激动道:“陛下一言,如同醍醐灌顶!”
姚州都督府地处蒙舍以东,常年为大唐抵御着吐蕃军兵的南下,军兵早已练就了善战的本领,且皆是蒙舍男儿居多,若是能得到姚州都督府的兵力相助,不失为为蒙舍添加一股有利的力量,且单单请求调动停驻苗疆的兵力难免会使长安怀疑蒙舍与苗疆之间有勾连,再加上姚州兵力却又不一样,毕竟蒙舍就在姚州的眼皮子底下,加上请派御史,等同于蒙舍的一举一动皆不会瞒着长安,既不会让长安疑心,又能得到可用之兵,不失为一举两得,为何他与父王商讨许久却都没有想得如此完备!?
果然,他当初不管如何也要得到苗疆的帮助的决定没有错,即便拿了他的性命做抵押。
那么这个御史必须是个能让其有利可图的小人,长安,甚或说是中原大唐,最不缺的就是小人。
“与殿下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又省力。”龙誉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左边墙面的写放山川台子前,从台子下拿出一卷半丈长短的暗黄色牛皮纸,继而抖开,摆到了沙台上。
阁罗凤走近一看,再次震惊,只因那牛皮纸上画着的不是其他,竟是洱海的地图!且图上标注的山川河流,竟是比父王书房里的洱海地图还要清楚!
烛渊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一旁,捏着自己的下巴笑道:“就算王子殿下想要夸奖我画得好,我也不会觉得是过奖。”
“岂止是好……”阁罗凤惊喜又激动,“简直是精确无误!”
烛渊冲龙誉挑挑眉,“阿妹,瞧,我说我没有画错,这下阿妹信了没有?”
龙誉没有理会烛渊的得意,甚至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只看着面前的地图,严肃道:“既然殿下决意要一统洱海,如今条件与时机皆成熟,那么殿下定也想出了一统计划,不知殿下的计划如何?”
“先越过蒙巂攻下实力最弱的邆赕诏,以邆赕诏为据点掌控洱海西北地带,进而一统。”阁罗凤伸出食指指向地图上洱海西北面的邆赕诏,再以指尖将邆赕诏、浪穹诏与施浪诏划在一个圈内,亦是神情严肃。
这是他与父王反复商议了不下五遍之后才定下的攻打计划,不会再有任何攻打步骤比这个计划更有优势更便于蒙舍行动。
龙誉盯着阁罗凤指尖所圈画的三浪诏,凝神沉思,而后捏着下巴围着地图慢慢走了一圈,最终站在阁罗凤的对面,伸手指向邆赕诏以南的石和城与石桥城,缓缓开口,“殿下所说的计划与我心中所圈想的计划一致,不过我所想的计划比殿下所想的多了一步。”
在阁罗凤微微皱眉错愕时,龙誉接着道:“我所想的是,殿下带兵攻下石和城,与此同时由你的父王带兵攻下石桥城,若是不出意外,便乘胜夺取太和城,接着便是殿下你们父子二人一并进攻邆赕,进而占领大釐城,这样,或许能更好地控制洱海西南地带。”
“对于我说的,殿下觉得是否可行?”龙誉收回手,看向阁罗凤,“毕竟我对于洱海来说只是一个局外人,对洱海的了解也远比殿下要少得多,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出兵之法,若是殿下觉得不可行,便当一个笑话听了就过了。”
阁罗凤定定看着地图上的洱海,脑子里分析着龙誉的意见,慢慢睁圆了双眼,震惊得难以言喻,心情激动得难以附加。
“陛下,阁罗凤自愧不如!”她的治国智慧,她的行兵才能,远不是他能比!
这样犀利睿智的人,为何偏生做女儿身?又为何偏生作不喜与外世争斗的苗人?若她是男儿身,若她生在蒙舍或生在中原生在长安王城,这个天下又当如何!?
“若是我的想法能帮到殿下,自当再高兴不过,毕竟我还要从殿下那儿取得我想要的东西,自然尽我所能襄助殿下,只要殿下不心生背叛。”龙誉忽然笑出了声,笑声虽轻却爽朗,听得出她心情不错,“殿下也无需自谦,殿下在我眼里,可是一个担得起家国大任的大才。”
“当然,我并不是只会动动嘴皮子的帮殿下帮蒙舍,待殿下将那三万唐军朽木从苗疆拔出——”龙誉笑得霸气凛然,“我亲领我苗疆五万精兵助蒙舍一统洱海!”
阁罗凤内心震撼,用力抱拳,深深躬身,“阁罗凤纵是死,也定兑现自己应下的誓言!”
至始至终,烛渊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局外人的姿态,并未说过一句有用的话,也并未多余地插说什么,也从未帮她出过谋划过策,就正如他所说过的,他不插足她与南诏之间的事情。
只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的阿妹,有着一颗连他都吃惊的军事头脑。
阁罗凤没有在苗疆多做停留,与龙誉相商完所有的事情用了整整两日时间,再作歇一日,连着之前休憩的一日,统共四日,第五日时,他便又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南诏。
在阁罗凤驾马飞奔过的官道旁,在他没有注意的一株繁茂老树上,有阴阴的笑声低低响起。
“呵,呵呵,大哥,什么好事让你这么开心呢?就让我来毁了你们的开心怎么样?”
**
送走了阁罗凤,龙誉心情很是大好,因为过不了多久,那些脏污了苗疆六年之久的唐军就要从苗疆滚出去了,这如何叫她不开心。
烛渊去解决他右手指环的饥渴问题,龙誉则去找小树,因为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去看望他们母子俩了。
两年前,在她前去南诏前,她答应了独空若是有朝一日见到碧曼,不要杀她,放她一条生路,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南诏图城遇到她,她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将他们母子带回苗疆,可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没有告诉独空她见到了他最在乎的人,没有理由,只因她觉得没有必要,与其见面了痛苦,不如不再相见。
而她认为的没有必要,也包括了她对独空的同情,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双腿,让他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好,何必再给他徒增伤悲。
只要他在乎的人还活得好,那就够了。
因为烛渊仍旧不喜阿拾,且龙誉已经答应过他不会让他再见到阿拾,所以他们母子俩被她安排住在王宫外的某处,让两名侍女好生照料着,她则时不时去看看他们,仅此而已。
想来上次见到小树似乎是一个月以前,当时那个小家伙抱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兔子笑得开心,还让她下次去和他还有他的小兔子一起玩。
小树现在长得很好很健康,能跑能跳还会说很多很多的话,也长得愈发地像某个人,虽然模样平凡,却可爱得紧,让龙誉每一次见到他都抱着他逗弄得不肯撒手。
不知小树那小家伙一个月没有见她,有否想念她这个誉阿娘,有否记得她答应过他要带他还有他的小兔子一起去玩的?
龙誉并未要任何人作陪,换了一身灰扑扑极不显眼的一身衣裳才出了王宫,以免路上遇着那和气得不能再和气的乡亲堵得她没法去找小树。
只是龙誉才刚刚走到宫门处,便遇到正来找她的黑泥,只见黑泥麦色的脸膛上冒着绯色,将他的一张脸衬得有些黑又有些可爱,瞧他一副紧张的模样,许是狂奔而来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他这个一向沉稳的千夫长跑得这么厉害,让龙誉不禁失笑。
“黑泥,跑这么急是要去哪儿?”龙誉看着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壮实小伙的黑泥笑得温和,打趣道,“发生什么大事?还是你媳妇发生了什么好事?”
黑泥显然见到龙誉很是高兴,本想比划手势,却在抬起手时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龙誉看得好笑,黑泥这个小伙子,聪明憨实却急易羞,一年前娶了媳妇后,一遇着问起他媳妇的女人就忍不住面露羞色,惹得宫里的姑娘们老逗着他好玩。
黑泥挠挠头后才开始向龙誉比划手势,这几年里,龙誉也大体能知晓他的手势是在跟她表达什么意思,龙誉本是浅笑着看着他比划手势,末了惊喜地盯着黑泥,“黑泥你说你媳妇生了!?男娃女娃!?”
黑泥极不好意思地又挠了挠头,又比划了一番手势,他说:“是个男娃,刚生的,所以就立刻来告诉陛下了。”
黑泥之所以这么急匆匆地来告诉龙誉说他媳妇生了,是因为他媳妇肚子才刚刚大起来的时候,龙誉就摸着他媳妇的肚子说到时生了的话,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她,其实她不过一句玩笑话,黑泥却一直记在心里,因而才有了现下这番举动。
“呵呵呵!黑泥,你居然也当阿爹了,走走走,带我去瞧瞧你媳妇和你儿子。”龙誉高兴地笑着,而后将黑泥甩下而径自往他所住的地方大步走去。
黑泥的小家与龙誉安置阿拾母子的屋子同在一个寨子,是而当龙誉从黑泥家离开后就直直去往了小树和他阿娘住的地方。
龙誉才黑泥的小家离开时已是日落时分,她看看天色,本觉时辰有些晚了打算明日早些时候再来看小树,可想想既然来了又不去觉得有些对不住小树,于是还是往小树住的屋子走了去。
小树与阿拾所住的木楼位于寨子的最深处,一是因为安静,二是因为龙誉担心阿拾疯癫起来时把村民吓着,所以住得深些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当龙誉慢慢走近那时常会踏足的木楼时,发觉有些不对劲,因为在这个家家户户屋顶袅娜着炊烟的日薄西山时刻,眼前这幢木楼却异常安静,别说炊烟,连个声儿都没有,平日里站在远远便能听到的小树的嬉笑声,如今也没有,就像这木楼里没有人一般。
龙誉心下蓦地觉得不安,大步冲到了木楼前,跨上木梯,直走向二楼,然后猛地推开微掩的屋门,紧张地叫了一声,“小树!”
然,回答龙誉的不是小树兴奋的喊叫声,而是三双惊讶的眼睛一齐愣愣地看着她。
“王上!”先是一个模样十七八的姑娘惊惶又恭敬地叫了一声,而后战战兢兢地从蹲着的地上站起身,不安又惭愧地将头深深埋下,“古阿丽见过王上!”
“誉阿娘!”继而才是小树兴奋的叫声。
然后是蹲在小树对面的阿拾看着她傻里傻气地笑着。
夕阳的火红余晖透过窗户照进厅子,将整间厅子映照得明亮,厅子中间有一只长方的小竹筐,此刻那名叫古阿丽的姑娘正埋着头战战兢兢地站在竹筐前,小树背对着龙誉蹲在竹筐前,此刻正扭回头看着她,一脸傻笑的阿拾则蹲在小树的对面,双手和小树一样都紧扒在竹筐边上。
龙誉不禁微微蹙眉,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就在龙誉欲张口问话时,在她身后响起了第四道声音,也是年轻姑娘的声音,本是和缓的语气,却在见到龙誉时声音忽的拔高,“照练见过王上!”
也就在照练向龙誉见礼时,忽然瞧见屋中的古阿丽,再瞧她的模样,心不禁咯噔跳了一下,还不等龙誉说话立刻又道:“王上,古阿丽还小些,还有些贪玩,还望王上不要怪罪,我们以后定不会再这样。”
龙誉没有说话,只是将沉静的目光落到小树身上,小树好像察觉到龙誉不高兴了一般,连忙乖乖站起身,走到龙誉面前,摊开小小的手掌,伸到龙誉面前,乖乖道:“誉阿娘,你生小树的气吗?那小树给誉阿娘打手。”
小树乖乖的模样让龙誉冷沉的眼神终是化为柔和,伸出手指在他小小的掌心用力点了几下之后才抬头去看那不敢抬头的古阿丽,淡淡道:“现在是煮饭烧菜的时辰,不是玩的时辰,我是让你们来照顾小树和阿拾的,不是让你们来给他们挨饿的,懂了吗?”
古阿丽立刻用力点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眼疾手快地照练扯到一边,而后点头道:“王上放心,仅此一次而已,绝不会再有下次,我们这就去煮饭烧菜!”
龙誉微微点了点头,照练立刻拉着古阿丽出了屋子,而后曲起食指敲了一把古阿丽的额头,叱道:“小树玩你也跟着玩,简直就是瞎闹,瞧,被王上瞧见了没有?”
古阿丽立刻抬手揉揉自己的额头,吐了吐舌头笑道:“小兔子太好玩,一时忘了时辰呗,照练阿姐就不要怪我了嘛。”
“你呀你!”照练点了点古阿丽的额头,无奈地笑了,“好在王上宽和,并没有生气,只是嘴上凶了些,不然有得你苦头吃的,下次可记着了。”
“记着了记着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厅子里,小树瞧见龙誉笑了,立刻抬起短短的手臂去拉龙誉的手,将她往竹筐的方向拉,兴奋道:“誉阿娘誉阿娘,小树有宝贝,让誉阿娘看!”
阿拾依旧蹲在竹筐边上傻傻地看着龙誉笑,小树拉着龙誉走到竹筐边,重新在旁边蹲下,双手抓着竹筐边沿昂头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龙誉,“誉阿娘你看你看,小兔子可爱吗?小树和阿娘都觉得小兔子很可爱!”
只见小小的竹筐里,一只灰色的大兔子正窝在一堆稻草里,它的身旁,五只毛茸茸的小兔子正紧紧地挨着,竟是有灰的,有白的,还有花白的,此刻她们正相互紧挨着又相互推挤着要吃灰兔的奶,一团团小毛球在一个大毛球身边一动一动的,的确煞是可爱,难怪他们会瞧得那么出神。
忽然,阿拾拎起抢奶吃抢得最猛的唯一一只小花兔子,捧在手里,递给龙誉。
龙誉看着阿拾懵懂幼稚的眼眸,接过了毛茸茸的小兔子,笑得温柔,“谢谢温柔的阿拾。”
这两年间,阿拾依旧会是不是犯疯癫,而她不犯疯癫时,有时安静乖巧得像个幼稚的孩子,有时温柔得像个美丽的母亲,尤其是她给小树梳头喂饭的模样,让龙誉一点点的放下了因烛渊而起的嫌恶,慢慢地接受了她。
小树眨眨眼看看阿拾,又眨眨眼看看龙誉,歪头好奇地问道:“大兔子会生小兔子,阿娘生了小树,那誉阿娘生了什么呢?”
龙誉眼角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一抖,险些将捧在手心里的小兔子摔落在地。
**
龙誉的心情很糟,如苗疆春日霏霏的阴雨,如夏日暴风雨前的闷沉,如秋日颗粒无收的庄稼田,如深冬时节的阴霾,说不出的难受,以致她的脚步都显得漫不经心,尤其一双本该澄澈的眸子,此时却是暗沉沉灰蒙蒙的,看着前方的路虚无得没有任何焦点,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要走往哪儿,去哪儿,不知不觉,斜阳完全没入山巅后,夜幕拢上,群山树影黑如鬼魅,顶头夜空群星闪烁,最后她走得累了,在一片山坡草地上坐了下来。
她没有回王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她突然之间,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龙誉坐在山坡顶头,双臂抱着弯起的双膝,昂头看了看墨色苍穹中如碎玉散落一地的闪烁繁星,而后低下头,将脸埋在了双膝间。
忽然,龙誉闻到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伴着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阿妹。”烛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龙誉面前,轻轻唤了她一声。
龙誉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抱膝埋首的动作,像是不知道烛渊出现在她面前一般。
“啧啧,我的阿妹又耍什么小性子呢?居然这么晚了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瞎坐?”烛渊浅浅一笑,在龙誉面前蹲下了身,伸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耳朵,笑道,“来,让我看看我的小野猫这又是怎么了。”
“阿哥。”龙誉没有拍掉烛渊扯着她耳朵的手,没有抬头,只是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烛渊。
“原来阿妹知道我出现了呢,我还以为突然间变傻了,听不到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了呢。”烛渊笑得清浅,似乎没有感觉到龙誉心底的伤悲一般。
“黑泥的媳妇生娃了,今天刚生的,是个男娃。”龙誉依旧没有头,声音在她紧抱的臂弯和双膝间回撞,显得异常闷沉,“他们是去年开春的时候成的婚。”
“嗯,然后呢?”烛渊笑问,打开手以掌心贴到了龙誉露在臂弯外的小半边的脸颊。
“我送给小树的灰兔子也下崽了,毛茸茸的小崽子很可爱。”龙誉说着,忽然将自己的双臂慢慢收紧,如一只受伤的刺猬极力蜷着身子保护自己。
烛渊依然浅笑,“怎么阿妹今天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呢?这黑泥的媳妇生了男娃和兔子下了一窝崽子,有什么联系么?”
龙誉没有买烛渊玩笑的账,只是将自己的双臂抓得紧紧的,声音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为什么我不下崽?”
“阿妹呵阿妹……”烛渊好像听到了笑话一般无奈地轻笑出声,用力掰开龙誉呈自我保护状相互紧抓的手,将掌心完全贴到她的脸颊上,捧起了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笑得宠溺,“阿妹又不是兔子,下什么崽,应该是生娃才对。”
龙誉感受着烛渊掌心冰凉的温度,紧紧咬着下唇,眼眶颤抖地看着他,鼻翼忽闪忽闪道:“阿哥,黑泥和他媳妇成亲才一年都生娃娃了,为何我和阿哥从提前洞房开始至今已有八年了,为什么我就不生娃?”
“连老母鸡都会下蛋,为什么我就不会生娃?”龙誉说得极不甘心,又极是委屈哀伤,“难道是我的肚子不能生吗?为什么呢?”
“阿哥,你说,神明为什么都不眷顾眷顾我?是不是我杀戮太多,所以神明嫌弃我?”龙誉忽然紧紧搂住了烛渊,将脸埋到了他胸膛里,声音颤抖,“我明明好不容易才等到阿哥心甘情愿给我一个娃娃的,为什么娃娃就是不来我的肚子?”
她不过是想生一个娃娃而已,为什么这么难?
忽然,龙誉紧握起拳头梆梆梆地捶打着烛渊的背,再狠狠地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恨恨道:“阿哥,是你,一定是你原来嫌弃他不想要他,所以他就再也不愿到我肚子里来!”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一个属于她的娃娃,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她看着可爱的小傍枫和小树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难受,难道是她不能生,生不了吗?
泄气般地捶了烛渊一通之后,龙誉的拳头又软了下来,将手摸到自己的肚子上,无尽哀伤,“还是说,我的肚子不行,注定不能生……”
“阿妹。”烛渊心疼地将龙誉紧紧搂住,搂着她的双肩在她耳畔温柔安慰,“不是阿妹不能生,不是阿妹有任何问题,或许神明不眷顾的人是我,或许连神明都嫌弃我的血脏,不想我在这个世上留后。”
其实这是他早就担心的问题,即便他早就情愿与她生一个孩子,可是他没有一具健全的身子,他的身体,除了毒还是毒,还能给她孩子么?
其实他也与她一样期待着,只因为她的期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这个期待没有结果,而他却不能让她知道,因为他不想她伤心。
然,烛渊的话音刚落,龙誉便狠狠咬住了他的双唇,先是用力啃咬,而后变作温柔的舔舐,由他的唇到他的鼻他的眉眼,然后是含住他的耳垂在嘴里以舌尖卷玩着,一点一点,轻轻地,将他体内那名叫*的枯柴慢慢点燃。
就在烛渊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时,龙誉忽的离开了他的身体,站在璀璨的夜空下含着忧伤地笑凝望着他,只听她平静道:“阿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们是被神明抛弃的人,没有娃娃,只是我们不够努力,所以——”
龙誉说着,倏地敛了眸中的忧伤,面上霎时幻化出如花笑靥,那在月华映照中的含笑眉眼,竟是烛渊从未见过妩媚,甚或可以说是妖娆。
随着年月的推移,她慢慢脱了初时的跳脱与稚气,越来越多的是成熟的美丽与风韵,譬如此时此刻的她,妩媚妖娆地如同星空下最美最热切的花儿。
只见龙誉在烛渊的注视中,扬着妩媚的笑意将双手缓缓抬至脑后,十指微动,那盘在头上的发辫便如瀑一般倾泻在她的肩头,继而她慢慢解开胸前衣衫的盘扣,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慢慢褪下,让自己的身体完全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华之下,让烛渊墨色的瞳眸全是她妩媚诱人的倒影。
“阿哥。”龙誉抬起*的双臂,软如藤蔓般地缠上他的脖子他的腰,将身子完完全全贴在他身上,然后昂头,伸出舌头挑弄似的一下一下轻舔着他的猛烈跳动的喉结,用宣布一般的口吻道,“阿哥,我要你,全部。”
“我不信,我不信我们没有孩子。”龙誉深吻上烛渊的唇,随即换来他再也隐忍不住如狂风暴雨般的侵袭之势。
月华之下,荒芜人迹的山坡之上,衣衫散落,人影交缠。
**
与此同时,王都外的村寨。
万籁俱寂,唯有月光倾洒,家家户户皆已进入梦乡,小树也早在古阿丽的轻哄声中香甜地睡了过去,古阿丽打了一个哈欠翻身睡了,照练最后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阿拾有没有踢掉被子,也吹熄了豆油灯回屋睡了。
一切,似乎都在美梦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一双阴佞的瞳眸,在这宁静的夜里睁开,一袭黑影然后悄声无息如鬼魅般地推开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来到沉睡中的阿拾床边,看着那侧身而睡的阿拾,勾起一记阴毒的笑。
看来,她是完全得到了那个女人的接受与相信了。
黑影站在阿拾床边,伸出右手贴上了阿拾的头顶,只听他冷冷低笑,喃喃而语:“可怜的人啊,你那被遗忘了的缺失记忆,只要再一点,再一点就能回到你的脑子里,再有一次就好,呵呵……”
“当你完全恢复记忆,当你完全记起你心中的仇恨时,不要忘了报仇,不要忘了杀掉你最恨的人。”
低沉如蛊惑一般的声音轻轻在黑影嘴边响起。
连风,我说过,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类人,你的心里只能装我一个人,为何你不听话?为何你宁可为了那个女人去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
既然你那么不舍得伤害那个女人,那么我就偏要她死,不知道被一个自己刚刚完全接受完全相信的人所杀,会是什么感觉呢?
呵,呵呵,连风,你觉得呢?
**
春末夏初之际,停驻在苗疆的唐军迁往南诏,龙誉大喜。
那么,也是准备该苗疆出兵相助南诏的时候了,龙誉承诺过亲自领兵迁往南诏,她便不会食言,只是不知她这去南诏一趟需要多少时日,她必须在离开之前布整好苗疆之事,还有要和小树说一声,以免他总是等待着她的出现。
在龙誉与左右臣两位大人商议好如何布整唐军离开之后的苗疆后的次日,她晨起时忽然觉得胃里恶心得紧,忍不住俯身狂吐,可吐了半晌却是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干呕而已,让她不禁鄙夷自己,什么时候起她竟也有了这种矫情的名堂。
龙誉并未在意自己这反常的反应,只是拿了两件命人缝制好的小衣裳去找小傍枫。
龙誉永远不会想到,她这一次的不在意,竟会让她恨透了自己。
**
“小树,誉阿娘瞧你来了。”龙誉手里拿着那两件崭新的小衣裳,笑盈盈地踏进了门槛,然而迎面而来的不是兴奋的小树,而是扑鼻的血腥!
古阿丽和照练死了,被杀死的,脖子打开血口,双双倒在血泊里。
而她所叫唤的小树,此刻正瑟瑟发抖地缩在窗前的桌子下,他的面前,是又进入了癫狂状态的阿拾,手里还握着一把正滴着血的菜刀,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桌底下的小树。
龙誉陡然心惊,眼神一冷,隔空一掌凌厉的掌风击到阿拾肩上,打得她往后倒退两步,嘴角流出一道鲜血,龙誉趁此机会立刻迅步到窗前拉出了桌底下的小树,将小树推到自己身后,拧眉看着似乎谁也不记得不认识的阿拾。
她以前不是没有情绪失控过,可从没有哪次像这次一般,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如今她竟想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她曾经死也要保护的小树!
若她真要杀小树,那就不要怪她,翻手无情了。
即便,她不忍也不舍伤她。
龙誉的一掌让阿拾再一次疯狂地举刀,龙誉拧眉抬起手。
小树忽的从龙誉身后冲到了她面前,哭着大喊道:“阿娘!誉阿娘!不要——”
只是小树的“这样”两字还未喊出口,便被龙誉用力捏住他的小肩膀,将他扔到了一旁!
可,她在已经陷入疯狂但身手却迅速的阿拾面前救得了小树,却已不能让自己毫不受伤,眼见那沾血的宽厚菜刀就要劈到她身上——
阿拾本是冰凉无感的眸子在龙誉扔开小树的一瞬间似乎抖了抖,在手中菜刀要劈到龙誉身上时,一个反手,将刀柄对着她,虽未劈伤龙誉,刀柄却连着手腕狠狠地撞到了龙誉小腹上!
顿时,龙誉只觉一股热流沿着大腿根蜿蜒而出——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