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昶连忙冲着己方已经拥上来预备动手的那伙人做了个手势:“自己人!”
就听得其中一个嘟哝道:“怎么又是自己人……”这位显然是那天跟着元昶一起去偷粮的人之一。
元昶没理他,上前一步拽着燕七胳膊把她扯到面前,压低着声音瞪着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知道这离蛮夷阵地有多近吗?!”
“我来找家父,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他?”燕七问。
“你找他干嘛?!现在正打仗你不知道吗?!”元昶更恼,一张脸低下来都快要啃到燕七脑门上,“赶紧回家去!再乱跑看我揍不揍你!——等等,现在回也来不及了——你真是要气死我啊你个臭小胖!我们得了信儿,蛮子今儿晚上要大举偷袭野狼关,我们这会子在这儿是要伏击蛮子的先遣兵的——你个臭丫头却偏偏跑到这儿来!气死我了!”
“淡定淡定,”燕七忙给他顺毛,“你们打你们的,我们找个远远的地儿躲起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元昶气哼哼地粗喘了几口气,忽然反应过来,抬眼盯向立在燕七身后的萧宸:“你、们?他是谁?!”
“跟我一起来的。”燕七道。
“废话!他为什么要跟你一起来?!那天晚上也有他是不是?他是谁?!”元昶敌意顿起,拽着燕七胳膊又将她向着自己这厢拉近了几步。
“你们在后羿盛会上见过的,他叫萧宸。”燕七还跟这儿介绍呢。
“萧宸是谁!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他为什么也到北塞来了?!”元昶气撞顶门,暴怒地瞪着眼前这个早已瘦成闪电的小破胖子,恨不能一口一口将她活吞入腹。
“这个说来话长……蛮夷的军队快到了吧,你听声音,越来越近了呢。”燕七道。
“别给我岔开话!”元昶咬牙切齿地低吼,然而也果然没再继续追问,只拉着燕七往石沟深处走,理也不理后头的萧宸,走至一处更深更隐蔽的地方停下来,把燕七往石沟壁上一摁,压下肩来盯进她的眼睛里,沉着声道:“你听我说燕小胖,打仗可不是儿戏,跟综武更不是一回事儿,这会子让你走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冒险躲在这儿,我一会儿要和弟兄们冲出去杀敌,没法子再在身边护着你,你千万小心,好好躲着,无论如何也别擅自冒头,如若不小心被蛮子发现,能跑就跑,千万不要被活捉——听清了:千万!不要!被活捉!
“蛮子有多凶残你无法想象,我们所有这些弟兄都有个约定,一旦谁不小心被蛮子活掳了去,剩下的人不要犹豫,想尽办法也要把这弟兄先行杀掉,只因落在蛮子手上,那就是生不如死!
“我也一样,如若我落在蛮子手上,同样会有弟兄来动这个手,所以你记住,宁可被杀死,也不要活着被蛮子掳去,尤其你还是个女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燕小胖,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当真不小心落在蛮子手上而没了被救回的可能,”元昶说至此处,伸手捏住燕七的下巴令她仰起来脸看着他,他的目光深沉且坚定,带着往日不曾有的铁血与担当,“我会亲自动手……杀掉你。”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燕七道。
元昶看着她,半晌在脸上撕出个笑容。
燕小胖还是那个燕小胖,通透豁达,什么都看得懂,什么都放得下。
亲手杀掉她,继续活下去的他才是最痛苦的人,她当然明白这滋味,而既然他敢于担当,她就毫不客气地成全他。
一个敢死,一个敢活,那就什么多余的话都不必再说。
元昶放开燕七,拉着她一屁股坐到石沟地上,继续不理会后头跟来站在旁边的萧宸,只和燕七道:“蛮子箭强马壮,每次同他们交手我方都损失不小,看见我这些弟兄了吗?今儿这一场仗过后不定还能剩下多少,总有人会死,大家都是有今日没明日,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在一起。
“不怕你笑话,我刚来到北塞加入骁骑营没多久的时候,每一仗打完都忍不住要抹一顿眼泪,昨儿还一起喝酒说笑的兄弟今儿就没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尸体被蛮子挑在枪上,再被用刀剖开肚皮,五脏六腑挖出来,抛得漫天都是,他的心就落在我的肩上,甚至好像还在跳动,那种感觉……真他娘的是撕心裂肺!
“小胖,我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日子过得有多安逸多糜废,什么名利什么风光,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战争面前,全都是扯淡!更可笑的是,刚开始上战场,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杀死更多的敌人,而现在呢,每一次上战场却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样才能活下来,为了活,只能拼命去杀死敌人,书上说的全都是假的,真正的战场上哪里有什么荣耀,哪里有什么神勇!有的只是血和尸体,只是自己的兵器和对方的兵器。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上战场,没人体会得了这句话。”
“你说得对,”燕七道,“战争不决定谁对谁错,只决定谁死谁留。”
“我若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啊燕小胖?”元昶仰头望着月亮问身旁的人。
“会,”燕七道,“所以还是尽量活着吧。”
元昶笑起来,转头伸了手在燕七脑瓜顶上揉了一把:“行,我尽量。对了,你干嘛跑到这儿来找你爹?你不知道他也正带着兵跟蛮子打呢吗?”
“城里头现在风传他阵亡了,我来证实一下,最近你有没有见过他?”燕七问。
“这阵子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骁骑营和燕家军武家军这一次是联合行动的,”元昶道,“我们前几天跟蛮子干了好几仗,三军从三个方向包抄,我看至少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活着。”
“那现在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燕七继续问。
“最有可能的是已经择路深入到蛮夷战区的腹地去了。”元昶道,“武家军现在也一样没消息,而我们骁骑营的任务是务必拦截蛮子的这次夜袭,不能让他们跨过这片区域半步!”
才刚说至此处,就见石沟内众骁骑营的兵士忽地由原本歇着的地上起身,迅速地整理身上盔甲,拿好各自武器,伏身于石沟的斜坡之上,紧张地听着地面上传来的动静。
元昶将燕七从地上拉起来,手却没有松开她的手,紧紧地在掌心里握着,带着她伏身到石沟的坡上,石沟内一时静寂无声,只听得不远处滚雷似的马蹄声已是飞快地向着这厢逼近!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石沟内的每一个兵士都紧绷起身体,死死地握住自己手里的兵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渐渐地浮现出凶戾和狰狞,而这狰狞之下却是已将自己当做了死人的漠然和空洞。
没有人紧张或骇怕,因为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已经让他们对生死之事变得麻木淡然。
就像燕七一样。
马蹄声已是近在百丈外,须臾便可抵达眼前,元昶攥着燕七的手,眼睛盯着前方,忽地把这手拽到身前,狠狠地在自己的心口处摁了一下:“我去了!”随即放开这手,拎上自己的战戟纵身跃出了石沟,而与此同时,沟中其他的兵士亦是纷纷跃出,在这道石沟的后方,竟也有大量的兵士涌出来,迈开大步,擎起兵器,铁甲金戈摩擦碰撞,铿锵之声响作一片,如同奏响一支肃杀凄厉的血腥奏鸣曲,兵士们踩着通向黄泉的节拍,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
“杀——”扭曲的嘶孔声冲破大漠荒凉的夜色,漫天扬起箭雨,来自燕七和萧宸身后,那是骁骑营的弓箭手们,第一波截杀出自他们之手,步兵将士便借着这番“雨势”疯狂奔出,兵器撩起,寒光一片,元昶冲在最前,迎上那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的蛮夷将领,腾空跃起,战戟在半空划成一道光弧,那蛮将急勒马头,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四蹄铁掌飞踏,似要将眼前敌人一掌踏个粉身碎骨,却见元昶不闪不避,一脚重重蹬上马额,便听得“咔嚓”一声头骨碎裂声响,这马一声惨嘶向下倒去,而元昶却已是手起戟落,血花飞溅处直接削掉了那蛮将的首级,不待那首级落地,战戟已再度刺出,正将首级穿在戟尖之上,高高擎起,吼得一声:“杀——”
“杀——”众将齐吼,潮水般涌上,瞬间与蛮夷大军碰撞在了一起!
蛮军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时己方兵士已是倒下了一片,连忙整马张弓,立即回以一阵箭雨,燕七和萧宸紧紧贴在石沟壁上,看着那蛮军的箭支噼哩啪啦雨点似地落在身遭。
战争就这么近在眼前地发生着,萧宸紧紧地攥着拳,那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声,如何激不起他的一腔热血?!他也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他也想将这条命尽献于山河家园,他也愿在她的面前死得轰轰烈烈,可……他却只能像现在这样缩在石沟里躲风避雨,话也不能多说半句。
是选择搏命,还是选择守护?是选择烟花一样灿烂,还是选择蜡烛一样沉默?是选择能被深深铭记,还是选择易被淡淡习惯?
萧宸抬起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身边人。
乌黑的箭雨,灰白的石沟,在如此可怖肃杀的背景下的她,沉静依旧,波澜不惊。她其实生得很美,深且黑的眸子,白且润的肌肤,红且软的唇。只不过她的一惯平静淡然容易让人忽视她的性别与容貌,她无论再怎么内心强大,也始终是个女孩儿,越强大才越该被心疼吧,每一种强大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强大的另一面,其实是磨难。
所以,他选择守护,即便这需要他卸去铁骨缩起头,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
无所谓,他不在乎,他只需要守着她,护着她,这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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