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死后,常清很焦躁不安,他本就胆小怯懦,猜到刘希的死与你有关,自然也觉他自己是帮凶,而他更不会想到,你早在去岁年末,便连他的死路也想好了!”
说至此,戚浔语声一寒,“《麒麟记》是常清去岁年末开始写的,他不知你的用意,还告诉庆春楼的掌柜会将戏文卖给他。故事情节仍旧由你来想,因此才出现了三个书生被杀,因你早就想好了如何杀他们三人。”
“而你做为堂长,曾在去岁冬月负责书院里琴舍讲堂之地灭鼠,可这些地方的老鼠并不多,于是,你将多余的毒鼠药留了下来,常清被毒杀后,大家正好发现了《麒麟记》,常清自然成了替罪羊,这个局本来很完美,只要常清‘自杀’的更无懈可击一些。”
戚浔说完这些,目光愈发沉重,“我们一直在想常清的戏本曾被谁偷看过,可我们想错了,没有人偷看,因情节本便不是他自己想的,你作为凶手,甚至不需要伪造戏本,因那上面一字一句,皆是他亲手所写。”
“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你所说的证据都可以是巧合。”洛谌强撑着镇定,“我为何要花那般大的力气害刘希?还为此谋害四条人命!”
戚浔肃声道:“你是左利手,少时一定因此受过不少嘲弄吧?”
洛谌眼瞳微缩,这时戚浔道:“查案便好似你们科举的明算科,试题给你,你要按照数算的法子,归纳,回溯,推演,破解,我适才所言,的确并非处处有实证,可当所有线索指向你,只有怀疑你才说得通,那么谜底再如何令人意外,也一定便是真相了。”
这时,戚浔扫向洛谌的左手,“何况你大概不知,倘若有人天生是左利手,那即便他后来改成了右利手,左手关节也会留下痕迹,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左手吗?”
众人皆知戚浔是仵作,她剖验尸体在行,自然了解人身上关节肌理,洛谌一听此言,下意识将左手放去了身后,“为何,我为何要给你看,我不曾杀人……”
戚浔上前朝他逼近,“你若不是凶手,给我看又何妨?”
洛谌步步后退,眼看着戚浔朝他靠近,他表情越发慌乱,眼风一错本能的往门口看去,就在此时,宋怀瑾起身,看向门口守着的谢南柯几人,他们上前来,握着腰刀拦在了洛谌身后。
洛谌面颊一片惨白,冷汗如雨而下,宋怀瑾吩咐道:“把他的左手给戚仵作看。”
谢南柯和王肃上前,一人拧住洛谌一条胳膊,洛谌本想挣扎,可他一个书生哪里是大理寺差役们的对手,很快便被押的单膝跪地。
谢南柯钳住他左手手腕,戚浔上前,这时,满脸屈辱的洛谌终于忍不住了,他咬牙切齿的道:“是我的杀的又如何?!”
周彦波和于玢呆住,刚赶来的齐山长和几个学子也震惊非常,洛谌挣扎着抬头,双目赤红,死死的盯着戚浔,“是我!是我杀的他们又如何?!”
他面上的镇定全然崩裂,凶手才会有的恶意从他眉梢眼角张牙舞爪的涌出,气度不凡、满腹经纶的洛堂长,露出了他狰狞的本来面目。
戚浔居高临下的望着洛谌,缓缓后退了两步。
谢南柯和王肃并未放手,他们越是制着他,他便越想挣脱,然而挣脱不得,便只能低吼一般的道:“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可他们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这哪里是什么天下第一书院,这里根本不配!”
戚浔沉声问:“如何不配?”
洛谌惨笑一声,“我入书院四年,从我来的第一年,我便是学问最好的,我考试优等,我的诗文骈赋写的最好,我的经史文章次次得头名,第一年我本就能入国子监进学,可我被顶替了,顶替我的人是将军之后——”
“我当时心想,替了便替了,第二年总能是我了,可到了第二年,我又被排在外,被他们举荐入国子监的人,是工部尚书的表亲。”
“多可笑啊,从我入书院第一日开始,这里权贵出身的公子们便与寒门学子泾渭分明,我也不想整日做样子,可我若不如此,哪怕学问再好,也会被排挤嘲弄。”
“我苦等两年,我满心以为到了第三年总该轮到我了,可这一年刘希来了,他出身好,他父亲是吏部员外郎,他学问也好,他眼高于顶,我们这些人在他眼底都不算什么,而山长和夫子们,竟然还想举荐他入国子监!”
洛谌面上生出恨意来,“他才来第一年啊,为什么便要举荐他?!可刘希,刘希要参加去岁的春闱,他拒绝了夫子们的举荐,直言他不入国子监也能高中状元,而夫子们,就这般白白浪费了一个名额,另外选上的那个依旧不是我。”
“我苦等了三年的,就这般轻易给了旁人,而那人却弃如敝履。”洛谌目光扫视过堂中众人,忽然扯出个癫狂的笑。
“刘希多么高傲自负的人,我以为他有多少真才实学,可你们万万想不到,他不过也是心术不正之辈,当我无意间告诉他,我与方大人吃酒,听到方大人酒醉对常清说漏了考题时,他面上严肃斥责,心底却将信将疑。”
“那时我正在与常清写《金枝记》,席间,方大人也的确问过常清《金枝记》写了什么,方大人很爱重常清,很欣赏常清,当时我想,方大人,你知道你喜欢的那些桥段,其实是出自我之手吗?”
“后来方大人还帮他出谋划策,告诉常清这戏文之中应当增加什么才好看,同席的其他人都醉了,只听了小半,以至于后来刘希问起他们,他们都说方大人的确帮常清想过如何写戏文,他心底更信了我的话。”
洛谌嘲讽的笑起来,“当一个人太想要某一样东西时,便很容易魔障,方大人是去岁春闱的监理,当年又曾高中状元,与其说刘希信我,不如说他更信方大人,尤其我告诉他,方大人第一次见我们时便亲口说从前的试题也藏在戏文中时,他越发觉得方大人的确有说漏嘴的可能。”
“为了确定,他往庆春楼和妙音楼跑,想知道方大人说的是不是真的,等《金枝记》开演,我又顺嘴说常清真的把方大人说的试题,变了个样子写进戏文之中,他当时依旧严肃的斥责我不该生此等猜疑,方大人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可随后,他提出要回府温书。当时,我便知道他全信了。”
“两个月后,他落第了。”
他笑意忽而一灿,“连三甲都未进,太可笑了,这不过是个拙劣的谎言,可有着京中第一才子之称的人,竟会选择相信,而后作弊应试,我从不敢明着诱导他,他本有许多次机会不信,可他还是信了,这怪我吗?这只能怪他自己!”
“他落第后,所有人都问他为何落第,可他全都闭口不言,他怎敢说自己入了魔障,信了新文里的题呢?便是对我,他都不好意思怨怪,因在我面前,他从来都是不信的模样,只有对常清,他肆无忌惮的发泄戾气,至于方大人说过什么,他亦提都不敢提。”
洛谌眼底闪过快意,“他永远不会让人知道他那时多么的愚蠢!”
他被反剪着双臂,撑了半晌,此时无力的瘫坐在地,宋怀瑾摆了摆手,谢南柯和王肃便放开了他,这时宋怀瑾问:“你狠狠地阴了他一回,他吃了大亏却有苦说不出,后来,他又是如何发现你设局的呢?”
洛谌面上闪过诡谲的笑,“你想错了,他根本还没发现我,他只是发现了常清,春闱之后,他心底自然悔恨无比,面上却不敢叫人瞧出来,只是人时而消沉时而暴戾,去岁腊月时,他发现了常清戏文里的秘密。”
“他怀疑常清的戏文并非独自写就,待无人之时,便逼问常清,在人前时,对常清更为刁难,那些与他沆瀣一气之人,自然也学他一样不给常清好脸色,常清本就被嘲弄许久,这时自然顶不住,刘希还威胁他,说他可以让常清滚出书院。”
想到那段时日,洛谌面上的笑意被阴鸷所取代,“他常来寻我,问我该如何办,我看他一日比一日恐惧害怕,便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于是,我心底生出了一个绝妙无比的计策。”
“两年前他入书院时,寒酸窘迫,其他人都对他略有鄙薄,只有我待他还算温厚,后来小事上亦对他照顾有加,他知恩图报,因此,后来我提出我可以帮他将戏文写的更好,可得利后他要与我分银钱,且不能告诉外人之时,他答应了我。”
“那时我告诉他,新戏本是三个书生被谋害,而后以鬼魂模样回来伸冤报仇之时,他并无任何怀疑,从他动笔开始,我便在计划如何杀人,等他将三人的死法写完,我便知时机到了,正巧,过年之后刘希一早便回了书院。”
“杨俊和曾文和本可以不死的,可刘希将他对戏本的怀疑告诉了杨俊,常清那个蠢货又想帮曾文和,不仅告诉他方大人说过的话,还将试题也说给他,我要功成身退,那这两个人也不能留在世上,于是我一早便谋算好将他们一齐杀掉。”
他瘫在地上,右手下意识摸左手的骨节,面上却是一副自得神色,他去看戚浔,“这个局不完美吗?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和一年前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可笑刘希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去岁的局是谁为他设的。”
他又用自己安慰自己的语气道:“没关系,没事的,用我一人的性命去换四个人的命,还是我赢了不是吗,我已料到你们会查到,我早做好了准备。”
他扬起下颌,无畏无惧,仿佛下一刻便能慨然赴死,戚浔怜悯的看着他,忽而凉声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左利手骨相关节不同。”
洛谌摸左手的动作一停,戚浔道:“左利手改掉便是改掉了,只要你不用左手,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是你自己骗不了自己。”
洛谌僵愣住,那双片刻前还自得意满的眸子迅速暗淡,面上的凛然无畏好似瓷器生出寸寸裂纹,而后“啪”的一声全碎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