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钦山诸弟子得讯,说是金卫实探多时,无有发现;既未获旁证,自当以陆春雷言辞为准,不日即将柳松烟呈堂,秉公处置,以慰范一点亡灵。众人听闻,无不欣欣,再于山上见了宋又谷等人,也把疾言遽色换了心平气和,由翼翼小心转作大大落落。
再两日,伍金台择了吉时,又依着风水先生之言,将范一点郑重葬于后山早早选好的一块阴地,且以烟波钩子钩祔窆。
宋又谷顶着姬沙亲信名头,也不得不说些个“笃念英豪、天嫉贤才”一类的场面话,于随同前往送葬路上,一个劲儿哭嚎不住,涕泪满襟,直把胥留留同闻人战看得惊掉了下巴。
当天入夜,已入四更。
伍金台睡得迷迷瞪瞪,直感浑身冒汗,虚脱憋闷。朦胧中,其起身枯坐榻沿,脑袋微晃两回,更是觉得天旋地转,吐纳不匀。
伍金台探掌拍了拍额面,起身便往睡榻一边,瞧见水盆所在,上身一俯,胳臂一撑,便把大半张脸浸入清水里,默默不作声响。
约待半盏茶功夫,伍金台闷在水里,连连吐了几个泡泡,自觉已将体内浊气清空,这方陡地起身,长纳口气,两目一阖,再摸索条干帕子胡乱揩了揩头面。
此一时,正是月白风清;皎月穿窗,夜风微凉。
伍金台定了定神,随手一掸掌内帕子,便要将之挂回原处。恰在此时,其目睑一耷,余光一瞥,巧借星月,正见那铜盆内水光粼粼,碎波不住:其内一影,披发未束;两目洞开,深不见底;探舌半寸,色绿形肿。此一位,单论外貌颜色,岂非正是那日间下葬的钦山掌门范一点?
伍金台心下一动,眉头一攒,抬眉仰面便冲房梁上瞧。然则,梁上哪里有些个异状?倏瞬之间,其再低眉,却见那水中鬼影亦是无踪。
伍金台冷哼一声,呆立片刻,两掌对搓个几回,反是沉沉轻笑起来。稍一侧颊,却见身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去之咫尺。伍金台心下立紧,身子着实不敢擅动,直感一条脊梁软麻酸痒,两个腿肚硬涨紧疼,端的是扢扢牙根抖,渗渗身上寒。
一人一鬼对峙半刻,伍金台终是不耐,眼目一阖,刹那回身,心下将漫天神佛求了个遍,两手合十,一咬牙一跺脚,这便启睑。然则,再借月华,细瞧眼下,哪里还寻得见方才那黑影一星半点?
伍金台后牙紧咬,不自觉连吞了几口唾沫。怔楞一时,却似猛地回了神,脚底一弹,飞身便扑在桌前,一吹火折子,颤着两手将灯点了。籍着亮光,伍金台心下稍定,环顾四隅,待笃定房内一切无恙,这便将那火折子忙撺出丈远,身子捷转,两步蹿回榻上。纵其心焦,手上倒也不敢大意,哆哆嗦嗦小心将枕边那页佛经取了,只消打眼粗瞧,其便立时稳下心神,再将那佛经捧在膺前,两目空空,平视前方,口内嘀嘀咕咕,念叨不住。
而此一时,隔墙一屋。
宋又谷同胥留留面对面立于墙边,正自屏息竖耳,潜听伍金台卧房动静。
“这闻人姑娘,怎得如此孩子气性?”胥留留抬掌掩口,低声几不可闻,“若不速战速决,怕是要露出马脚,给那伍金台识破真身!”
宋又谷唇角微抬,面颊一侧,反是笑道:“急甚?闻人小姐那轻功,决计不会令伍金台瞧出破绽。想其做贼心虚,多吓一吓,也好断了他那几根花花心肠,令其稍后一五一十道出些个秘密来。”
胥留留轻哼一声,挑眉再道:“宋公子倒是成竹在胸。”
“可不是?”宋又谷一紧掌中折扇,后则抱臂胸前,面颊倏地往胥留留目前一凑,轻声笑道:“待稍后那伍金台自行招了供,我非要跟闻人小姐讨个说法,看她以后可还敢说半句本公子技不如人的话去?”
话音未落,胥留留陡地抬掌,冲宋又谷作个噤声手势,后再踮脚,暗中徐徐退了两步。
这一头,毫无因由,伍金台房内烛火蹦跳两回,径自熄灭。一霎时,房内寒气大盛。任窗外月华如初,未见稍改,然因着双目陡失明光,瞬入冥蒙,那如霜似练的月色,实在很难作为。
伍金台身子宛若草间蚱蜢,遭此突变,两腿一蹬,整个人立时弹起半尺高;身子不住往榻内一缩,再将那佛经举在目前,遮了视线,口内抬声便道:“南无长住十方佛,南无长住十方法,南无长住十方僧。”
三称过后,伍金台口内嘶嘶不住,鼻凹积汗,鼻尖泛寒,大骇之下,其也着实分不清究竟是冷是热;面颊往内一偏,身子却动也不动,头身就那般相互拧巴着,徐徐将那佛经自眼前放下。
这一放不打紧,正瞥见榻前半丈,鬼面阴森;其身高大,着皂衣,平上帻,一掌空抬,虚托其首。这般模样,分明应了范一点遭害后那身首异处的死相。
伍金台干嚎一声,颤手将那佛经纳入衣内,后则膝跪榻上,投地呼喝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弘愿地藏王菩萨,南无护法诸天菩萨……”
佛名呼罢,伍金台也顾不得磕碰,急跌下榻,膝行在地,寸寸前移;边行边叩首,驹阴若经年。待至那鬼影之前约莫三尺,伍金台这方止了动作,稍一仰面,涕泪泗流。
“师……师父……”伍金台颤声一唤,抬掌便要去捉那鬼影袍尾。然不过眨眉,却见鬼影已是退至一隅,身形之快,实在非人可及。
伍金台见状,也不再动,唯不过扭身直冲鬼影所在,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师父……日间方才下葬,夜里便来……寻我……”伍金台膺内鼓擂,直将身子带得前后摇摆不住,口内含混着,急吞两口唾沫,却将自己呛住,止不住咳个两回,紧接着吐了几口酸水出来。
“师父……小伍……知您…余愿未了,……然则,人鬼殊途,阴阳分路……您虽含冤……却也不当羁留世上,误了转世投胎的时辰……”伍金台举袂将颊上涕泪胡乱擦了一通,口内咂摸两回,又往一边吐口唾沫,长纳口气,心下反倒莫名安定下来。
“小伍……知错!”
宋又谷隔墙静听,已然止不住笑,再冲胥留留挑了挑眉,正待启唇,却听得伍金台徐徐接言,“现下……瞧来,怕是……师父怨我一不能寻得异教,难刃凶徒;二不能明辨善恶,包庇师兄……可……”
伍金台一顿,口唇稍往前探,目华一黯,面上颇显得委屈隐忍。
“大师兄……待我不薄……”伍金台轻嗤一声,自嘲再道:“我这人,脱不去的傻里傻气——旁人对我半点好,我便想着还他十分……”话音未落,伍金台陡地抬掌,反手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小伍……我…总归是难成气候……这半辈子的……不合时宜。小伍着实愧对师父,羞掌钦山……”
言罢,伍金台再不动作,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在自己足心上,两臂往侧边一探,竟是哼哧哼哧抽咽起来。
宋又谷见事态急转,蓦地语塞,口唇微开,却是冲胥留留探颌侧颊,满脸的不可置信。
胥留留单抬了一侧唇角,有样学样,抱臂胸前,轻声揶揄,“怕是那春笋不足十日,尚未成竹,便被人早早挖了去,填了口腹了。”
宋又谷唇齿相摩,短叹两回,径自喃喃道:“枉我还专捡了那陆春雷出恭之机……”
胥留留冷哼一声,睬也不睬宋又谷,低眉细思,却全然不知此计哪里出了纰漏。
方过寅时。
伍金台身子一抖,径自于梦中转醒。呆愣片刻,脑内忽地窜出范一点魂魄模样,这便立时止了吐纳,不自觉抬掌拊膺,心下惶惶不可终。然,籍着天光,细瞧房内,哪里还有那鬼影踪迹?
一刻后,伍金台长纳口气,上身坐定,四肢俱是向前一伸,缓了缓身上酸痛。
忆所见闻,恍如隔世。
就在其反复思量昨夜那惊心一幕时,吱呀一声,房内半开。伍金台耳郭一抖,立时濡了濡唇,又再吞唾解了喉头燥干;稍一抬眉,已见陆春雷协同三五钦山弟子踱步近前,面上愁烦惊惧,时隐时现,细瞧起来,倒显得那面容分外生动。
“小伍……”陆春雷径自上前两步,探手欲将伍金台自地上拉扯起来。
伍金台呵呵一笑,反冲身前之人摆了摆手。
陆春雷见状,单掌空抬,讪讪干笑一声,攒拳收手,愁云压面,掩也难掩。
“掌门……”身后一弟子轻声试探,“昨儿夜半,六儿非拉着我一同往茅厕。经过你这卧房时……”弟子左右侧目,言辞未尽,上前戳了戳陆春雷后背。
陆春雷倒是立时解意,讷讷沉声,接道:“听得动静,我……我等…便绕到另一边窗口……正……正瞧见师父他……”
伍金台两目一阖,两肘往膝头一撑,候了半刻,方缓声应道:“昨儿日间方将师父下葬,夜里其魂魄便来瞧我来了。”
一言既落,屋内哗然。
伍金台面颊微扬,单掌一推,沉声再道:“其案未判,其冤未申。魂魄显身,倒在我意料之中。”稍顿,伍金台眉头一攒,启睑询道:“你等既已瞧见昨夜情状,我自不多藏掖。即便大师兄……就算柳松烟受押正法,你我仍不可松懈,需得合力探寻那异教端绪,寻其老巢,灭其匪首,屠尽元恶,这方算是为师父报了血海深仇!”
陆春雷等弟子听得此言,初时怔楞,然不过片刻,便先后颔首,踌躇抒志,“自当遵从新掌门之令,赴汤蹈火,为师父雪冤!”
伍金台定定瞧着陆春雷,面现褒赞之色,然其启唇,言辞却是颇耐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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