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要说婚姻之事, 林海一开始就吩咐黛玉回房歇息,过去侍候的宫人也回话说林姑娘已经睡着了,竟是谁也没想到黛玉会自己去而复返, 在殿门外将贾琏的话听了个正着。
贾琏顿时有些无措。他两辈子都同黛玉接触有限,心底里很有几分愧疚难堪, 又夹杂着些许怕黛玉会嫌弃自己的隐忧,一时就有些迈不开脚,向来还算略有的那点子急智顷刻间也都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余张口结舌的蠢相。
这些日子诸事都倚仗贾琏, 凡事同他商量都成了习惯, 贾敏下意识就想让贾琏拿个主意。直到见着贾琏这副呆蠢的模样, 贾敏才醒过神来,一边自责怎好这样的事情也让贾琏出面,一边快步出去瞧黛玉。
贾敏心中急迫,伸手就将厚重的门帘掀了起来,贾琏鬼使神差间回了下头, 恰对上黛玉的视线。那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会儿泪光涌动,红红肿肿似是方才哭过, 看向他的眼神满含怨怪自哀, 令他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畏缩。
贾琏情不自禁转开了视线,心里狠狠啐了自己几口后再回头看去, 黛玉却已经裹着斗篷回了她歇息的偏殿, 两个小宫女正慌慌张张给匆忙追出去的贾敏披大衣裳。
他小心瞧了会儿贾敏的神色, 虽说贾敏回来后道是没有什么大事, 不过是女孩儿家脸皮子薄,贾琏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以这辈子的相处了解,贾琏觉得黛玉该是动了真怒的。
二人现在虽有了一方父母之言,到底还没过明路,离真正成礼还有数年,身份上颇有些尴尬,是以贾琏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说出口,贾敏那样说,他也就含糊点了点头。
贾敏心里挂念着林海的身体,连黛玉那边都想着过后再慢慢细细开导,如今更来不及同贾琏多说什么就匆匆回了正殿。贾琏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慢慢出了殿门,在黛玉居所外头的回廊上来回踱步,拿不定主意。
半晌,还是偏殿一扇紧挨着回廊的窗棱突然撑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里头有少女冷笑一声,抬手泼出盏温温的热茶来,溅在地上激起少许潮湿水汽。
贾琏正自出神想着心事,胡乱披在身上的狐裘就溅上了点茶叶沫子,垂首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内侍都叫这一变故唬了一跳,想劝贾琏回去更衣又怕沾了这些勋贵重臣家里了不得的阴私,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知道能留在这里伺候的都是夏守忠手底下筛了几筛的,贾琏稍作考虑便命身边的内侍退开些,自己走到窗外站定,深深鞠了一躬,低声解释道:“为兄愚钝,只觉自己令表妹不快,却不知其原因,只好厚颜请表妹息怒,以免气坏了身子。不然你日夜侍奉汤药如何将养身子,又哪里受得住呢。”
这话以表兄的身份说来,稍嫌逾矩,好在殿内侍候的宫女们都是机灵懂事的,听见外头内侍行礼退开的声响就自动离得远了些,才免得黛玉恼羞成怒。
即便只他二人听见,黛玉依旧闹了个大红脸,一颗心里一会儿是贾琏这些日子来待他们一家的恩情、多年来的照顾疼爱,一会儿是刚才殿外听到的那一番浑话,简直都要揉碎了去。
小女儿心事越积越重,她也再顾不得那些礼法规矩,咬着牙质问道:“琏二哥哥自己是君子坦荡荡,光风霁月,便当旁人是小人不成?说那样浑话,竟把我当作了甚么人?我虽不过弱质女流之辈,也晓得礼义廉耻,既有父母之命,谁有甚么可变故的?”
黛玉天生聪慧,之前林海执意撵她去休息时她便起了疑心,只不好违逆父母才恭敬从命。偏她睡了片刻就不知何故惊醒过来,这才静悄悄一个人走了过来,恰巧听了那么一番话,既惊又喜,后头还生了好大一场气。
家中为她相看婚事的事儿,贾敏前两年就曾对她透过底儿,还偷偷问她是中意英武的还是俊秀的,从文还是习武,黛玉虽颇羞涩,心中却无甚想法。
她自幼跟在贾敏身边,虽都说不能拿那些污糟话脏了她这样的清净女儿家的耳朵,可她又哪会真的一星半点没听过呢。那些大家公子们,即便比贩夫走卒文雅贵重些,也不过是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小老婆一屋子,等闲话都未必同妻子说几句,嫁了哪个又有什么分别。
人都说爹爹和娘亲两个是神仙眷侣,家里家外多少人说娘亲好大福气。叫黛玉想来,这不正说明世上真情难寻?不然要是做夫君的都如他爹爹那样,早年还不是一样为了子嗣纳妾,惹出多少伤心。
且不说她有没有她娘那样大的福气苦尽甘来,最终诸事遂意,就是她以后的夫君能不能像她爹爹那样的人品,只为子嗣纳妾,她都不知道,又谈何期许?冥冥之中,黛玉既觉着自己该有个一心人,却又觉着一切不过是水中月、梦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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