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出生前,他那位亲爹车祸过世。三岁那年,他母亲病逝后,耿家那位老太太——他血缘上的亲祖母,曾经对抱着母亲骨灰盒的他说过,他与耿家毫无关系,以后只会每年给鹊山观观主一笔抚养费,由那位老道士代为抚养,直到他成年——仿佛一种恩赐般的施舍。
私生子大概就是原罪。即使你不愿意成为私生子,也从未肖想过那所谓大家族的财产,也不想成为那名门望族的一份子,但你必须背负起所有的不堪和罪名。
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在耿家人眼中,他母亲是为了金钱地位才勾|引了他血缘上的亲爹——那位耿家家主,一切都因他母亲的贪婪,趁着人死了原配,插足上位。但事实上,他母亲直到临死前,都未曾去找过耿家人。而他母亲死后,他这个私生子就是耿家人眼中的污点,他的存在就会污了他们高贵的名声,死在哪个角落才是最好的。
——不过,这些都是谁告诉他来着?
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毕竟是小时候发生的事。
方夏对耿家是没任何好感,更没有血缘上的归属感。如果可以,他想在还清耿家给的那些抚养费后,就彻底断了与耿家孽缘——反正双方谁也不待见谁。
然而,天不遂人愿。
收养方夏的老道士,名叫马广平,道号文石,除了是方夏的抚养人,同时也是他的师父。虽说是收了耿家的钱才接手抚养他,却是对他真的好,方夏平日里对他师父各种嫌弃,嫌弃他啰嗦,嫌弃他迷信,嫌弃他爱管闲事,但心底里却是把马广平当做自己的父亲看的。他会答应回耿家,就是为了马广平。
一向身体硬朗的马广平突然病了,确诊是脑血栓,要尽快进行手术,急需一大笔的医药费。然而,Q市的鹊山观其实是一个很穷的小道观,平日里是靠着马广平和方夏的两个师兄三人,死皮赖脸地蹭着其他大道观的法事,来自镇上居民一些零散的委托和道协的补助,勉强维持道观运作。方夏的两位师兄虽说不是孤儿,但他们的家庭也只是普通收入的人家,要筹到那么一大笔手术费,不算后续治疗所需的费用,靠他们师兄弟三人的努力,显然不是一件短期内能办到的事,但他们的师父也等不了那么久。
无奈之下,方夏只好向耿家妥协——他顺从耿家的要求回到耿家,耿家负责帮忙承担马广平的医药费。
王珂开着车从北站出来,一路驶入市区,穿过繁华的市中心,随后转入古建筑林立的近郊一带。
粉墙黛瓦,高脊飞檐,层楼叠院,依山就势,典型的徽派古建筑特色,彰显着这座城市浓厚的历史底蕴,这里便是耿家老宅的所在地了。这是方夏记忆中第二次来A市,第一次就是他母亲临死前带他过来的。年幼记事少,但是来路上母亲一刻不停地叮嘱他如何讨好奶奶,让耿家所在的这片古建筑,在他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时隔二十年,依旧留有印象。
车子在耿家大门口停下,方夏拒绝了王珂帮忙提行李箱,自己拎着箱子,跟着王珂踏进耿家大门。
走进讲究的砖雕门楼,穿过前庭,沿着绕天井的敞式回廊。往里前行。到了第二进四合居室,王珂领着方夏拐进天井左侧的厅堂。这一进的厅堂空间比第一进的稍小,一侧被隔出一间屋子作为茶室。王珂轻扣了两下茶室门,听到应答后推开门,示意方夏一个人进去。
方夏把手中行李箱交给王珂,顺意走进茶室。
茶室不大,里面的布置一眼就能看尽。进门的左边,贴着墙面,呈直角垂直状占据一个墙角,摆置着两面博古架。一面博古架上摆放着木雕瓷器类的摆件,另一面只放了两排书就再没其他东西。右边——也就是正对着放摆件的博古架,是两扇木质格子窗。窗户紧闭着,窗户下面是成年人小腿高的地台,地台上搁着一张方形矮桌,矮桌上一套正在使用的茶具。而坐在矮桌一侧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她穿着一身黑底红绣钩花的袄子,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双目幽深不见光。面上皮肤的皱痕深浅不一,其中纹路最深的,当属鼻翼两侧向下延伸的两条法令纹,给人一种严苛不好相处的感觉。
不需要猜测,这位看起来十分不好相处的老太太,便是方夏血缘上的祖母,耿家上任家主,当家老夫人——耿文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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