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此时,这个愈渐暗淡的夜里,在土墙矮檐无声的影里,他看见了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得不说,三十与曲重生的形廓真的很像。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曲重生已经死了,他或许真的无法单从这样一道剪影里区分出他们。
“稀客啊。”他带着一贯的微笑,只是语气有点冷,“还没出年就找到这来,有急事?”
“我来找十五。你怎么会在这?”三十虽然问着一句好似意外的话,面上却没有表情。
“我怎么会在这?”宋然笑:“岁除前一天,十五就在东水盟里同我告假,说要回趟家,可我在家一直等到除夕当天晚上他才回来,若我猜得不错,他回家之前去找你了吧?他难道没告诉你——我是他姐夫?”
“他人呢。”三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要见他。”
“你放心,我没对他说什么。”宋然道,“不用这么紧张。”
三十稍许沉默,才道:“他不适合。”
“不适合什么?”
“他不适合做你的替身。”三十道,“有什么事找我。”
宋然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你不是伤得很重?”
三十不答,只道:“他没那么沉得住气。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谁,他就算不与任何人说,恐怕看你的表情都会不同,若是因此泄露了什么,对你也非好事。”
宋然笑起来:“我以前单晓得你紧张十五,不晓得竟紧张到连这个年都等不出。怎么,你是怕——若他知道得太多,我将来放不过他?放心,我就算不为自己想,不也得为他姐姐想想么?”
“却只怕你当初与他姐姐成婚,也只不过是为了有借口能常来建康而已。”
宋然竟然笑了笑,随即叹气:“你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十五有很多你没有的优点,如果他真的取代了你,想来能比你好用。不过确实,他太年轻了,是不大沉得住气,我暂时没打算对他说太多。过两天我就要去临安,东水盟的事我会安排,你先养养伤倒也没关系,等好得差不多,就来找我——只要你别那么执着夏家庄的事,之前那些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如何?”
三十看着他笑意暖融的一张脸。十年前离去的那个比今天的十五更单纯如纸的曲重生,如果也曾面对过这样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不知又是否能认得出,这笑意的背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早就杀了他,是么?”他忽然问。
宋然的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我杀了谁?”
“重生。”
宋然微微眯起眼睛:“你怎会这么想?”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十的眼里却只有隐忍的悲,“我想不出,你有哪怕一丁点可能,会留下他的性命。”
几分几不可见的冷意将宋然的笑意微微凝住,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诡谲:“你定要现在说这个——是拒绝与我重归于好?”
“说这些就不必了。”三十道,“于你来说,我难道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你还可以说真话的人——你难道不觉得,一个人守着太多秘密,很累?”
宋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光依旧那样打在三十脸上和身上,半明半暗。
下一刻,他看见三十目光骤然变化。他也随即意识到——身后有什么人来了。岳歌的声音响起来,有九分的意外,一分的惊喜:“……哥?怎么是你?”
宋然最终没有回答。但说不说都已没有什么不同。三十知道,对方的心里,和自己的心里,其实只有同一句未出口的真话。
——“终有一天,我会杀你。”
“哥,”岳歌走近,不无兴奋,“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三十看见他,面色总算轻松了些,“闲着无事,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当然好。”岳歌道,“怎么站外面,进来坐啊!”
他也不顾三十本是要反对的,携了他手便往屋里走,口中道:“我早说了,叫你来我家过年,你还不答应,一个人没意思吧?这下好,就住我这,等过了元宵,咱们一道回去。”
“不是,我……”三十还是稍许挣了一下,只可惜,这只手几乎用不出力气,“我什么也没带……”
过年两手空空去别人家,自是不大合适的。可三十在来到这里之前,的确没有想太多。他却也没法对十五解释——在知道他回家会面对宋然之后,他积存了多少的忐忑不安。他没有在东水村多留,大年初一便回了栖雪堰,可惜,十五并没有按他临别时的意思“早点回来”。即使他在接下来的十日里都不断告诉自己不至于发生什么,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来了。
“娘,”岳歌进屋就喊,“是我东家哥来看我。”
宋然跟在两人身后进门。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个笑容,却没有说话。世间一切真实存在的情谊——譬如三十对十五,譬如十五对他的姐姐——譬如夏琰对朱雀,譬如拓跋孤对单疾泉——都是他借以操纵他人的筹码。而他微笑地知道,这世上永不会有人能操纵自己。他可没有眼前这些人这么入戏——无论演得多么逼真,他所拥有的全部情谊,只属于那些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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