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未央宫,长乐殿上,晚芳红着眼眶,将凉透的饭菜端出寝殿。
“娘娘还是什么都没用吗?”未央宫的首领内侍端着拂尘迎上来,目光扫过描金绘彩的漆盘,原本紧皱的眉宇瞬间松开,欣喜道,“还是燕国夫人有办法,娘娘这两日唯一进的半碗粥,还是陛下亲自手把手的喂下去的——未想燕国夫人来了才小半个时辰,竟劝得娘娘进食了?”
漆盘里的饭菜是他方才亲手送到寝殿门口的,动没动过、动了多少,首领内侍自然心里有数。
虽然聂皇后也就用了小半碗碧梗米粥,吃了几箸酱菜,其他碗碟碰都没碰,但要知道,自从太医透露忧来鹤之事后,聂皇后这几日可是连茶水都不肯喝一口!
肃泰帝亲自在未央宫哄了三天,聂皇后依然不思茶饭——他们这些近侍,都看得出来,皇后根本就是心存死志了!
这种情况下,皇后居然肯用饭菜了,哪怕用得不多,首领内侍哪能不高兴?
毕竟他虽然是肃泰帝安排在未央宫的,算起来属于皇帝的人,可是如果皇后有个三长两短的,肃泰帝跟前又不缺人手,届时即使皇帝不怪他没伺候好皇后,他又能有什么前途?
只是作为聂皇后陪嫁、目前未央宫大宫女的晚芳却没什么高兴的,她将漆盘交给迎上来的小宫女,顺口吩咐:“燕国夫人提到咱们未央宫的厨子,传闻很擅长做玫瑰酒酿圆子,皇后娘娘让立刻做两碗送进去!”
首领内侍一听,忙喜滋滋的催促:“快一点!叫厨子拿出真本事来,可别叫燕国夫人失望,只道咱们堂堂中宫伺候的人,合着只有虚名!”
晚芳闻言,冷哼一声,说道:“公公还真是殷勤!只可惜宋夫人这会又不在,您再殷勤啊她也看不见!”
“你这话说的,我不过是想着咱们娘娘向来同燕国夫人亲热,方有此话。”首领内侍脸色不变,继续笑道,“再说只要燕国夫人能劝着咱们娘娘好好振作起来,慢说给她献殷勤了,就是给她三跪九叩,那也是心甘情愿!”
首领内侍三十来岁年纪,在宫里资历算不上特别深厚,但论城府,却不是晚芳能比的。这番话说的有理有节,谦逊又显得对皇后忠心耿耿。丝毫不堕他未央宫首领内侍的身份不说,还委婉的将了晚芳一军:明知道聂皇后近来不思茶饭,好不容易来了个燕国夫人,能够劝说皇后恢复进食,你还要对燕国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这是什么居心?!
结合给聂皇后下忧来鹤的乃是晋国大长公主府中的老仆,算起来跟晚芳是一样的出身——可见晚芳也未必不可疑!
索性晚芳虽然自恃是聂皇后的陪嫁,平时颇受皇后看重,也没蠢到家,闻言忙放缓了语气,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外朝那些臣子们说的未尝没有道理,然而娘娘这会却还信着宋夫人,委实替娘娘抱屈,对公公的无礼之处,还望公公莫怪!”
说着郑重一礼。
首领内侍含笑虚扶道:“你这可是见外了,咱们都是服侍娘娘的人,有什么怪不怪的?”
他们两个在寝殿外小小的交锋时,殿中聂皇后却也正在说到晚芳:“晚芳服侍我好几年了,除了性子急了点,许是因为娘的缘故,不大爱提燕国公府,此外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当然四嫂你知道的,我不是很精明的人,不然怎么会连被人害了都到现在才知道呢?所以她到底是不是别有用心,我也不知道。”
皇后吸了口气,忍住落泪的冲动,问道,“你说我要不要先把她打发走?”
聂皇后之所以会对晚芳起疑心,倒不是宋宜笑表达了什么对晚芳的不满,而是宋宜笑方才提醒了皇后,这回帝后一块查出皇后子嗣艰难的真相,幕后水很深。
宋宜笑是这么说的:“前年年末之际,你四哥为了拥立陛下,曾约了六阀中人到宣明宫一聚,经过一番密谈,最终说服了他们赞成陛下登基。之后,在这些人的辅佐之下,方逐步说服了满朝文武。这件事情虽然不曾公之于众,但朝堂上下,大抵都有所耳闻。而此番试图将你这件事情,引到燕国公府的那些臣子,皆是出自庶族。”
“四嫂是说……”聂皇后以前对朝堂的事情毫无兴趣,更正下,皇后现在对朝堂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
但有道是在其位谋其政,正位中宫之后,即使不喜欢,她也必须强迫自己关心一点朝堂上的大事,何况此事还与肃泰帝息息相关,聂皇后就更不可能一无所知了。
此刻不禁心头一跳,下意识道,“是士庶之争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宋宜笑缓声道,“但你想过没有?这眼节骨上,庶族争得过吗?”
自从科举出现以来,皇室一贯都是拉拢庶族,打压士族。
这是因为庶族对于皇室的威胁,远远低于士族。
这种根本性的矛盾,绝对不是个人感观与私交所能够扭转的。而且肃泰帝也不是那种会把个人感情跟大局混合在一起的人,是以如果可以的话,肃泰帝肯定也会扶持庶族,制衡士族。
问题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北伐进行之中!
北伐从预备者到提倡者,再到目前的执行者,都是士族挑大梁!
肃泰帝为了这件事情,不惜纳了沈刘两家族女入宫为妃——说句不好听的话,皇帝自己都身先士卒豁出身体做筹码了,在狄历没打下来之前,又怎么可能转变风向,对付正得用的士族?
毕竟两国交战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以灭国为目标的开战,进行到现在,根本不是肃泰帝想停就能停的。
眼下别说帝后都不相信燕国公府会对聂皇后下毒手,就算有确凿铁证证明这件事情确实是燕国公府做的,肃泰帝也会以大局为重,强行否认,摘清燕国公府,怎么也要把狄历打完再说!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一介后宅妇人都看得明白,那些金榜题名出身的官员,纵然有那么一两个是只会读死书的糊涂人,那一群难道就没有一个有脑子的?”给聂皇后大致分析了一番之后,宋宜笑冷笑出声,“那么既然他们明知道这眼节骨上,根本争不过,为什么还要出来争?”
见聂皇后神情茫然,她指向北方,“我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那儿!”
“四嫂是说狄历?”聂皇后再不懂得家国大事,北伐这么大的事情总不可能不晓得的,此刻不由心头一跳,骇然道,“难道狄历……?!”
“那些人的目的,不是为了让陛下惩罚燕国公府,而是为了,挑起你四哥对陛下的疑心!”宋宜笑看着她,缓缓点头,“陛下或者跟你说过,北伐之事,实际上是你四哥提议的。虽然你四哥没有亲自领兵上阵,但为了这场战争,他是从好些年前就开始做准备了!最重要的是,眼下身先士卒的沈刘两家,亦是因为你四哥,才敢放心上阵厮杀!”
“毕竟你也知道,先帝虽然英明神武,可对臣子,尤其是士族出身的臣子,时常有些苛刻了!”
“沈刘两家均名列海内六阀,哪能不担心陛下效仿先帝?”
“他们肯在这场战争中出生入死,我说句实话,他们不是信任陛下,或者说不全是信任陛下,而是因为,如今主政的,是你四哥!”
“这倒不是说你四哥贤明才德以及归拢人心的能力,更在陛下之上——而是因为你四哥他乃锦绣堂外孙,锦绣堂早已绝嗣,他被当作锦绣堂的继承者,为锦绣端木的代表,与沈刘同属六阀后人!”
“设想一下,假如你四哥因为这件事情,担忧狄历覆灭之后,陛下秋后算账,他哪能不迟疑?”
“他一迟疑,沈刘两家亦然!”
“即使眼下咱们节节胜利,占据上风!”
“可狄历能够威胁中土这么多年,从前的赫太祖、魏高祖、雍太祖,乃至于咱们大睿的太祖皇帝陛下,哪位不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却依然未能将他们彻底覆灭!”
“这样的敌人,即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只要咱们稍一疏忽,给予他们一线生机,说不得就被他们冲破重围,逃出生天!”
“到那时候,你说,咱们想再将狄历彻底抹除于这片天地之间,要等到何年何月?!”
“战争迄今耗费的那些粮草辎重,那些战死沙场的英魂,亦将成为白费功夫!”
“而且,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咱们与狄历已经风平浪静了好些年,还能说韬光养晦,暗中养精蓄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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